海風是腥鹹的,從西邊的海港大門向南吹來,清寒的月光忽然間隱去,一絲哨崗的微光繚繞在燈塔上,整個世界大霧茫茫。
我曾最討厭海的味道,它讓我覺得自己太渺小,我怕接近海,也怕看到漲潮那一刻要將我吞沒的澎湃。
可我此時就在漩渦的中心,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拍向我,我不肯離開,跌坐在沙灘上,無力看向那片湮沒了霍硯塵的海域,我找不到他沉沒在哪裡,海水洶涌而無邊際,到處都是霧氣,我從水裡往遠處爬。何一池死死拖住我,他不敢太用力拉扯,怕弄傷了我,柏堂主不斷在向我哀求,讓我離開這裡,我聽着來自身後的槍響,凝視着那艘船的目光驟然變得兇狠,我從水裡跌撞踉蹌爬起來,我強迫自己拼盡全力站穩,何一池抵住我半副身體爲我借力,我乾脆將他推開,我雙目猩紅問他,“霍硯塵的屍體找得到嗎。”
何一池只想把我哄回去,不要說這對於人馬龐大的紀氏來說算不得太難的事,就算再難,他爲了保住我腹中紀容恪的骨血不出差錯,也會排除萬難答應我,他點頭說,“找得到,我儘快給您交待。”
我聽到他這樣承諾,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雖然人死如燈滅,可霍硯塵一輩子風光,他最後死的如此悲壯。我總要把他的屍首找到交給白夢鸞下葬,是我對不起他,我太自信了,我以爲我所設定的時間剛剛好,卻忘記了魔高一丈的九叔有多麼陰險歹毒。
如果我早點吩咐南口打開,如果我讓十名血滴子分批趕到,也許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失蹤,霍硯塵也不會死於槍林彈雨。他可以通過南口逃生,九叔的人再兇狠,也絕不敢貿然涉入紀容恪的地盤。
是我把他逼到了蒼茫的大海上孤立無援,讓他退無可退,我沒有殺他,可他死於我的剛愎自用。
我忘不掉,忘不掉他朝我揮手時脣角那一絲蒼白無力的笑,他沒有埋怨我責怪我。他知道我的性子,他明白我會因爲他的死一生陷入自責之中,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他不怪我,他讓我放下一切包袱和懊悔好好生活,可我怎麼能忘得掉,我永遠記得他看着我的眼神,他有千言萬語,他有那麼多不平不甘不死心,那是怎樣的眼神,我看到了這世上滄海變桑田的恨。
我失神許久,緩慢將目光投向不遠處倉庫外綿延的碼頭空地上,我摸到了自己大衣口袋內的槍,我隔着衣服死死握住它,“帶子彈了嗎。”
何一池說帶了,他正要拿,他彎腰的動作又倏然頓住,他看向我,明白了什麼,“馮小姐,您先上車,我確認您是安全的,我再和柏堂主殺回來,我一定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結果,您瞭解我的身手。”
我死死盯着九龍會那批殺瘋了的手下,他們仍舊在不斷緊逼,將卡門宴數百人活生生解決了一半,九龍會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對峙,他們有備而來,今晚本身就是一個預謀已久的圈套。我想到了這一點,霍硯塵也想到了,可他選擇了賭。
倘若我拼了命讓他放棄,讓紀氏的人把他囚禁起來。他會不會還安然無恙的活着,會不會還溫柔的爲我拔下一根白髮,說我是老太婆。
難以揮去的一幕幕在我眼前猶如一部老電影,被無限放大,被翻來覆去,我知道此時在激戰的那羣人裡就有殺死霍硯塵的兇手,很可能有很多個,他胸膛那麼多槍眼,我不敢想當子彈射入他身體時,他是怎樣撕心裂肺的巨痛,爲什麼那些人如此殘忍。
我死死咬着牙,我感覺到自己眼底是滾燙灼熱的,何一池與柏堂主正要扶着我坐回車裡,在他們放鬆懈怠的霎那,我忽然間脫離了他們的掌控範圍,朝那片戰爭的中心快步走去。何一池敏捷反應過來要伸手抓我,卻被我身體一閃撲了空,他指尖和我只兩三釐米的距離擦肩而過,他在我身後大喊一聲馮小姐,然而他的嘶吼被海風吹散得飄忽淺淡,只留給我無比空蕩的迴音。
我從口袋內抽出那把槍,沿着沒有人留意到的沙堆邊緣悄無聲息靠近,我搜尋了很久也沒有看到九叔,但我看到了像是九龍會首領的兩個男人,他們穿着黑色西裝,正在朝我斜左角度射擊,我將槍口對住其中一個男人的頭顱,我冷靜回憶着何一池教我射擊的步驟和要領,我學習了一個月,卻始終沒有真正試驗過,今天派上了用場,我做了很長時間的瞄準,然後狠狠拉下保險栓,槍身重重彈動了一下,把我手臂震得麻疼,我聽到那邊傳來幾聲叫喊,我迅速伏在沙堆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被我瞄準的那個人左肩中槍,我射偏了。
何一池在這時從我身後撲上來,他避開了我腹部,從我側面壓下,我感覺到一陣勁風擦着我頭頂掠過,接着啪的一聲,尖銳的子彈穿透了一張木板,柏堂主已經持雙槍衝入人海,他一人抵擋後加入進來的十幾人,他腳下走得飛快。直殺得對方步步退後。
我推開何一池,從他旁邊一翻而起,我單手持槍對準那羣人一陣狂掃,視線內可以看到的幾個人紛紛倒下,大批人馬不間斷的涌來,有一些將矛頭對準了我,我並沒有絲毫懼意,我知道他們不死我就會死,我當然不能讓自己死。
我發了狠,一下接一下,我給一個想要衝過來活捉我的男人開了瓢,他腦袋砰地一下炸裂開,頃刻間血流如注,我手狠狠一顫,整條手臂都隨之劇烈抖動起來,我吞嚥了口唾沫。可我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何一池跟在我身後,將那些要解決掉我的人先一步擊斃。在我們陷入混戰並逐漸處於下風時,忽然一陣槍林彈雨自我們身後位置射來,何一池最先察覺到了,他壓住我後背將我扣在他懷中,抱着我倒在地上,子彈從我們頭頂嗖嗖飛去,在這樣昏暗的海灘上,我驚訝發現每一枚子彈竟彈無虛發,全都擊中對方的眉心和喉嚨,彈雨所到之處,皆是倒下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戰役終於結束,平靜下來的碼頭飄蕩着遠處海港船鳴嘯的長笛,何一池將我從地上扶起來,他詢問我有沒有傷到。我呆滯的搖頭,手中的槍早已不知墜落在何處,我看到從甲板上走下來的紀容恪,黑色過膝皮衣將他肅殺陰狠的氣場襯托得更加兇殘冷冽,他嘴角叼着一根菸,煙霧後遮着他微眯的眼,他眼底有駭人不俗的精光和殺氣。
在他行進途中,燃燒了一大截的半支菸被他瀟灑吐出,火苗落在沙堆上,迅速熄滅,只剩下一縷燒焦的氣息。
何一池迎過去兩步,他喊了聲容哥。我在見到他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全部支撐,剛纔廝殺的勇敢與兇狠不復存在,我身體癱軟滑落跌坐在地上,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夜色太深,可我還是一眼認出跟在他身後的十名血滴子,他們不敢接觸我目光,紛紛將頭垂下,我置身在一片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中,我忽然覺得我的天塌了,它再也不會被填補。它永遠都是一個巨大的窟窿。
紀容恪垂眸看了我很久,他對於我的滿身狼狽嘆了口氣,他將身上的黑色皮衣脫下,蹲在我面前爲我單薄濡溼的身體披上,他手扶住我肩膀,用一種極爲生硬的語氣說,“爲什麼要開槍,爲什麼不躲起來。你以爲訓練一個月就可以做到像他們那樣精準嗎。如果是在白天,對方可以一眼甄別你的位置,一池也不能將你拖出險境。你的確有些狠勁,但這一點勁頭在嗜血的對手面前,根本不足爲道。”
我一聲不吭,眼睛也不眨,他所有責備的口吻在觸及我呆滯的瞳孔後變爲無奈,他手摸了摸我溼漉漉的頭髮。“嚇到了嗎。”
我盯着他傻了,我難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了什麼,我腦子一片空白,我恨此時愚笨又無能的我。怎麼又是紀容恪,怪不得血滴子忽然間從追蹤儀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是被他劫走了,這一場蓄謀已久的戰爭,又在他的掌控中,霍硯塵也好,九叔也罷,都不曾逃脫他的算計,在他們雙方最膠着的時刻,在我最崩潰絕望的時刻,他又躲在哪一艘船上,以勝利者的姿態微笑目睹這場血腥。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很快就看不清他的臉。我咬着牙不想讓它滾落下來,可那份錐心刺痛不由我隱忍分毫,我哽咽着抓住紀容恪衣領,我使勁搖晃他,可他紋絲不動,我喉嚨澀疼,我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質問他,“你爲什麼不救他。爲什麼…我沒有求你出手,可你爲什麼半路劫走了血滴子,你要逼他上絕路嗎?”
紀容恪不動聲色盯着我充血的雙眼,他對這些死去的生命沒有一絲動容,反而是落在我肩頭的手緊了緊,“我爲什麼要救我的敵人。”
我朝他大喊,“他是你十五年的同門啊!”
“那又怎樣?”他毫不猶豫打斷我,他聲調比我更高,“馮錦,你可以對待他善良仁慈,忘掉他對你的殘忍,但如果我也這樣,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你知道這幾年在華南,他幾次害我險些死於非命,我們明爭暗鬥死傷多少兄弟,幹這一行的。沒有情意可言,我看在他十五年同門,他是否有把我當成大哥。他和九叔結束,就會來扳倒我,我爲什麼要給自己留下心腹大患,就算我可以救他,我也不可能真的出手,除非我出手是助他死得更快。”
紀容恪一番話讓我怔住。讓我啞口無言,他說得沒錯,在利益面前,在生死攸關面前,誰該會顧及着那並不深重的情分,他們十幾年的你爭我奪,怎會在最後一刻罷手呢。
紀容恪見我不再嘶吼和掙扎,他握住我肩膀的手滑落到我背上,輕輕將我扣在他懷中,空氣內濃烈的血腥味令我作嘔,我緊緊揪住紀容恪手腕不肯鬆開,我渾身都在顫抖,是絕望的恐懼的寒冷的顫抖。
我不知過了多久,血滴子潛入海中將霍硯塵打撈上來,他身體每一寸角落都被鮮血染紅,胸膛被子彈穿透的洞眼已經乾涸。周圍凝結着暗黑色的血咖,槍眼足有七八個,無比猙獰的連在一起裸露於空氣,我看着他們將霍硯塵擡到不遠處的沙坑上平躺放置,他被海水浸泡得發白發皺的臉讓我才忍住的啼哭又一次崩潰決堤。
我甚至沒有鬧明白這一切究竟怎麼發生的,怎麼忽然間故人西辭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