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看了紀容恪一眼,跟着那名護士進入旁邊的無菌病房,她遞給我一套淺藍色的有些塑料布材質的工作服,我將自己外套脫下,她爲我身上噴灑了一下消毒水,我穿上那件無菌服戴上口罩,她帶我繞過一道外人止步的醫用大門,穿梭入一條沒有燈光的暗色走廊,最終停在一間房門前,這邊有很多重症監護室,這是最靠近醫護室的一間,我隔着門聽到裡面嘀嘀的器材響,她將門打開,側身讓我進去,並告訴我時間不多,不能超過五分鐘。
我對她說了聲謝謝,我進入病房後,她將門從外面合上。
這間病房令我覺得寒意沁骨無比陰森,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沒有窗子的緣故,室內光線極其陰暗,有一盞昏黃的壁燈鑲嵌入牆角,散發出一縷苟延殘喘的微亮。
我視線所及之處擺滿了監測設施,很多我都沒見過的,龐大的精小的。豎着躺着放置在各個角落,斜對着牀尾的頭頂有一條狹長的燈管,是紫外線殺菌燈,但是沒有打開,開關按鈕處偶爾閃過一絲紅色的光。
我朝着病牀走去,腳下是顫抖的,彷彿稍不留意我就會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當我隔着一片模糊的霧氣看清躺在上面閉眼一動不動的賀渠時。一晚上都隱忍不曾滾落的眼淚忽然間就這麼猝不及防奪眶而出,浸溼了遮住我半張臉龐的棉布口罩。
他赤裸着上身趴在牀上,背部和腰部位置插滿了五顏六色的管子,狠狠嘬在皮膚上,有兩根黑色的幾乎完全導入進傷口,子彈剝出後,他皮肉沒有癒合,猙獰的翻着,透過糜爛的血肉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我從沒見過這麼令人身體發軟的傷口,我看着那樣慘不忍睹的血坑,想象着子彈兇狠穿入他脊背的痛苦,而且還是兩顆同時刺入,我心裡的沉重和愧疚便無以復加。
他原本高大健碩的身軀,此時在我眼中和一張薄薄的紙片如出一轍,他右臉貼在枕頭上,左臉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臉色勝過牀單的慘白,泛着青紫的薄脣,都猶如一團烈火一把尖刀紮在我心上。
我在牀邊蹲下,洶涌無休止的眼淚已經瀰漫了我視線,我只能看得到他輪廓,卻辨認不出他模糊的五官,我很想伸手抱一抱他,哪怕只是特別輕柔的一下,用我的體溫我的氣息渡一絲溫暖與力量給他,但我真的不敢碰,我好怕他會被我碰碎,他幾乎看不到任何起伏的背部,呼吸都銷聲匿跡。
我張大嘴巴嚎哭出來,我越想壓抑聲音,就越是不由自主,他似乎隱隱動了動,我聽到一聲嚶嚀,我哭聲立刻戛然而止,我瞪大眼睛看牀上的他,他眉團有一絲微蹙,可他沒有醒來,又在這樣的巨痛中沉沉睡了過去。
我喊他名字,我湊得很近,近到幾乎可以看見他顫抖的睫毛與佈滿冷汗的毛孔,我喊賀渠。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聲,到我嗓子已經沙啞,到護士第三次推開門催促我,他仍舊沒有醒過來,手指蜷縮扣在牀邊,蒼白得看到了筋脈。
我從重症監護室內出去,將衣服脫掉歸還原路返回手術室那條走廊,賀家人坐在椅子上正等我,賀潤見到我出來,她立刻走上前拉住我手詢問賀渠的情況,我嗓子還哽着一團酸澀,我不敢張口,怕自己會哭出來,賀渠狼狽憔悴的樣子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我低下頭搖了搖。她不知怎麼回事,嚇得不知所措,她慌里慌張喊了聲容恪,紀容恪丟掉手上握着的一次性水杯朝她走過來,他攬住賀潤的腰,聽她顫抖着說了一堆聽不清楚的話,他笑得很無奈,“大夫已經說他脫離危險,你不用擔心。”
賀潤看了我一眼,“可馮小姐…”
我死死咬住嘴脣,將摧垮我的悲痛狠狠從身體裡割除,紀容恪替我解釋說,“賀渠背部中了兩顆子彈,手術後傷口一定很嚴重,她是女人,她看到會害怕。如果是你進去,你也許走都走不了。”
他說完愛憐得在她額頭上吻了吻,賀潤仰起頭問他是這樣嗎,他說當然,她點了點頭,“容恪,我想留下來陪哥哥。”
紀容恪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賀夫人忽然對賀潤說,“你留下幹什麼,要不是容恪及早救出你,也許躺在牀上的就是你了。賀渠連你爸爸都沒有提及,更何況隔着八竿子的你,你上趕着做什麼,萬一他醒過來看到你在,又氣暈過去,你爸爸會找你算賬的。”
我不知道在我進去這段時間。賀歸祠與賀夫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口舌之爭,她說話腔調很古怪,似乎有些怒意,賀歸祠掃了她一眼,並沒有說什麼,賀夫人將賀潤從紀容恪懷中拉出來,朝門口方向走了幾步,她對保鏢吩咐出去開車,保鏢率先出去,賀潤回頭想要拉紀容恪,卻被賀夫人反手一推,“回家休息,你看你眼睛還睜得開嗎?這裡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賀潤抿着嘴脣一聲不吭,賀歸祠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無視賀夫人,直接經過她拄着柺杖走到賀潤身邊,他沉聲說,“我跟你們回去。留容恪和馮小姐在醫院,等你哥醒了,我們再過來。”
賀潤聽到要留紀容恪和我一起,她臉色登時白了白,她當然不允許給我們這樣獨處的時間,她再天真也總有捍衛自己丈夫和婚姻的頭腦,她回頭有些焦急看向紀容恪,“可是,我沒有容恪陪着會睡不着。”
賀歸祠蹙眉,他也不放心留我一個人在醫院照顧賀渠,他對我印象很不好,把我看成禍害他兒子的狐狸精,隨時會趁機吸食掉他的精血,他正在猶豫要不要親自留下來,賀夫人忽然在旁邊冷笑說,“明天是歸祠母親的忌日,這纔是你要回去的理由對嗎。你這樣看重賀渠,怎麼可能不在醫院守他醒過來,除非有更重要的讓你牽掛讓你放不下。歸祠,我和你也過了將近三十年,這麼多日日夜夜,我以爲我瞭解你,還有什麼關係比枕邊人更親密。可我們走到這把年紀,你對我還瞞了什麼。”
“我瞞了你。”
賀歸祠忽然冷笑出來,“是我瞞了你嗎,針對賀渠母親這件事,你說我瞞了你?”
賀夫人面容一變,她從沒有過這樣慌張而青白的臉色,她身體狠狠晃了一下,但隨即便強制恢復鎮定,她劇烈起伏的胸口與驟然凸起的鎖骨將她此時波瀾壯闊的內心暴露得乾乾淨淨,“我不懂。她自己命薄,無福消受丈夫的威望和富貴,我取代了她的位置,就要一輩子擡不起頭,去承擔她命薄的因果嗎。”
賀歸祠垂下渾濁而蒼老的眼眸,他盯着柺杖龍頭,忽然悲涼得大笑出聲,“璞容啊璞容,不聞不問不代表無知無覺。”
他說完轉過身背對賀夫人,似乎不願再看她,目光空洞而飄忽的看向某處地面反光的瓷磚,賀潤下意識退後半步,她偎在紀容恪身邊,她此時非常恐懼和茫然,在她面前一向相敬如賓恩愛有加的父母。怎麼忽然間撕破了這張臉,把那麼多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暴露得這麼徹底。
嫉妒的面孔,犀利的言辭,針鋒相對的氣勢,和不依不饒的目光,都讓她覺得不知所措。
紀容恪不可能不瞭解賀家的糾葛,他出於保護賀潤,也不太希望她聽說更多,他溫柔抱住她肩膀,小聲在她頭頂說,“我們先出去,你困了上車睡一會兒。”
賀潤已經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她像一具幽靈跟隨紀容恪走出大門,坐上等候已久的墨綠色軍車,賀歸祠掃了一眼窗外,他沉聲說。“我們回去談談。”
賀夫人手指死死摳住牆壁,她氣勢有一絲削弱,“談什麼。”
賀歸祠轉頭看了她一眼,他目光迸射出的精明冷冽的光使後者身體驟然抖了抖,“你說呢。”
他說罷走出那扇門,朝外面最深的夜色裡步去,賀夫人凝望他背影,她身體終於支撐不住,狠狠跌撞在牆壁上,我本能衝過去一把扶住她,她身體雖然康健,但如果跌坐在地上,也一定會傷到胯骨,畢竟也是六十歲的年紀了,可她沒有領情,她穩住自己後將我扶着她的手臂狠狠一甩。她雍容華貴的臉上即便到了幾乎要玉石俱焚的一刻仍舊不曾卸下她的高傲,她站直身體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賀渠,她母親贏了。一個死人這麼多年後又贏了,是不是很諷刺?”
我不太懂她在說什麼,但我能猜到她與賀歸祠的結合大約並不那麼光彩,她使用了手段和計謀將他從賀渠母親手中搶來,而那時賀渠母親已經重病,是她的強勢與兇狠,讓賀渠母親失去了最後歲月裡被丈夫陪伴的資格,那纔是一個胸懷大度真正氣若幽蘭的高貴女子,她彌留都沒有恨這個掠奪她家庭破碎她婚姻瓦解她愛情的女人,她告訴賀渠寬容遺忘,但這筆宿仇在賀渠心中卻永不能解。
世事無常。
我盯着坐上車的賀歸祠,看着那一盞路燈灑下的白光,“男人不會愚昧一輩子,更不會在女人別有用心得來的愛情裡自欺欺人矇蔽雙眼。他睜開眼想要清醒那一刻,誰也阻擋不住。”
賀夫人沒有理我,她在我旁邊靜默了片刻,也推開門走出去。我盯着那兩輛軍車緩慢駛入街道,最終消失在霓虹璀璨的路口,我知道賀家今晚將是不眠之夜,而我也同樣也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賀渠的監護病房,正對着一個護士站。沒有牆壁,有一面單反玻璃,我就在這個護士站裡休息了一晚,賀渠始終趴在牀上,他背部傷口在凌晨幾次忽然滲血,而且非常兇猛,護士經過幾番急救止住了他流血,但不可避免有一絲輕微感染。
之後三天。我在醫院寸步未離,賀渠轉入了普通病房,我坐在旁邊爲他守着,偶爾在他表情不那麼痛苦時,拿熱毛巾給他擦一擦身體,喂喂水和藥,他幾次昏昏沉沉,似醒非醒,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和他說話,可我趴在牀邊打盹兒,總感覺手被人握住,很輕的一下。
何一池第三天傍晚爲我送來了換洗衣服,賀家人沒有誰過來,包括一直非常擔心賀渠的賀潤,也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我問何一池是否有消息。他諱莫如深的面孔好像也不是太瞭解,只告訴我賀家亂了,陳年舊賬翻得徹徹底底,已經兩個通宵沒有關燈,容哥今天晚上哄睡了賀潤會抽空來看看我。
我盯着平躺在牀上的賀渠,他兩隻腳被固定懸掛在牀尾,以防止背部重壓牀鋪刮到傷口,我對何一池說,“他是不是瘦了。”
何一池蹙了蹙眉,“誰。”
“紀容恪。”
何一池聽到我主動提他,他立刻說,“賀家的事也好,其他事也好,都不能打擊容哥,在他眼裡這些和他沒有多大關係,只有馮小姐的一念之間,是留下或者離開,是唯一摧垮容哥意志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情世界,當被看作這個世界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忽然有了令自己最害怕的抉擇,馮小姐覺得,會是怎樣崩盤的景象。”
我忽然覺得很好笑,我擡頭看了看何一池,“你這麼懂。”
他一怔,“懂得不多,只是從容哥和馮小姐之間學到了一些,本來還想等一切安定下來,找個女人成家生子,現在覺得還是算了,我也許許諾不了她什麼,就像容哥這樣,一面不忍困住您一面又不捨放棄,折磨得只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