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那張工作證裡的名片抽出來塞進口袋裡,把剔除下來的塑料套扔進回收桶,我盯着沉沒於一堆垃圾中的薄套,深深呼入一口氣,將我眼底的震撼全部收斂起來,轉身推開門回到病房。
賀渠捧着一杯熱水在喝,他見我回來笑着問我餓不餓,我摸着肚子說有一點,他從牀頭抽屜裡取出兩隻空碗,從食盒內分別倒入一些熱湯,他遞給我一碗,我接過緊挨着牀邊坐下,張開嘴直接喝了一口,他用勺子舀着裡面的玉米粒吃,他吃相非常斯文,不管吃什麼都不會發出聲音,我喝了幾口漫不經心說,“這次在高莊傷了那麼多人,警署那邊需不需要賀潤過去配合筆錄。她膽子小,我們要陪同作證嗎。”
賀渠沒有多想,他以爲我只是簡單的詢問和擔憂。他立刻回答說不需要,“這一次是惡性事件,我們全部屬於自衛,不用擔負刑事責任,而且一般這樣的案件,涉及到了九龍會等黑幫,如果當事人不報警,警署涉入也只是簡單走個過場,不會傾注太多精力。”
賀渠說完從碗口擡起頭安撫般我笑了笑,“不必擔心,誰也不會出事。”
我盯着湯碗表面浮動的枸杞,那顏色十分漂亮,就像人血一樣,我意味深長說。“新標碼頭那兩次惡性事件,似乎也擱置下了。警署也只打算走個過場嗎。”
賀渠微微擡眸,他沒有看我,而是眯眼看向碗口描摹勾勒得格外優美的青花瓷圖案,“這些我不瞭解,法院和警署很多事務都是分開的。”
我嗯額一聲沒說話,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怎麼聽說了什麼嗎。”
我笑着反問他,“你聽說了什麼嗎。”
他對我這句話有些茫然,“我什麼也沒有聽說。”
“你近水樓臺都一無所知,我一個小老百姓,沒有人脈去哪裡聽風聲?”
賀渠沒想到我在這裡等着他,他愕然片刻非常有趣的笑出來,“也對。道聽途說不可信,你這麼聰明不會人云亦云。”
似乎凡是和新標碼頭有關的事,現在都諱莫如深,賀渠對我非常好,也非常體貼溫柔,我們算不上無話不談,但也似乎沒有太多禁忌,可唯獨在這件事上,他總彷彿和每個想要探知的人鬥智鬥勇,慢條斯理的兜圈子,包括我在內,也探聽不到絲毫口風。
由於賀渠的身體已經逐步恢復,衣食住行不再需要我面面俱到,他自己能夠很好的打理,而且更重要他每晚都會審閱法院交給他跟進的三個案子進程,雖然他沒有避忌我,但通過傍晚的事我發現他也有很多私密的東西不便暴露在我面前,這些事很有可能會通過我的嘴傳到不該瞭解的人那裡,我心裡有了數,不打算在目前沒有任何意義的情況下打翻我們這份關係,如果我想要了解,我有更好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覺悄無聲息的瞭解。
我晚上十點多時候跟和賀渠說了打算回去住,他有些驚訝,似乎並不希望我折騰,他白天已經把我放在沙發上的枕頭挪到了牀上,和他的並排擺在一起,我們都沒有說破。但關係卻莫名其妙的突飛猛進了很多,甚至到了不言不語同牀共枕的地步,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發展到了這一步。
我忽然提出要走,賀渠有些猝不及防,但他見我態度堅決,也沒有過分挽留,他打算讓助理開車到醫院送我回住處,可我另有安排,所以找了個藉口婉拒掉。
這是我陪牀賀渠這一星期以來第一次不曾留宿病房,我安排好他要吃的藥,也爲他打了熱水放在牀頭,將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後,才從醫院內出來。我沒有回藍羽休息,而是到對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時咖啡廳小坐片刻。等候何一池過來接我,我要連夜趕回紀氏。
何一池在四十多分鐘後匆忙自南邊駕車趕到,南邊是金苑的方向,我上車後聞到車廂內瀰漫的胭脂香氣,更加確定他剛從夜總會過來,我問他場子怎麼樣,他說一切順利,過幾天如果我方便,不妨親自到金苑露一面,大家都知道紀氏現在被容哥交到我手上,暫代一切事務,也很想見我一面。
我手肘撐在車窗上,有些疲憊和深思,我隨口答應了一聲好。何一池聽出我的心不在焉,他從後視鏡內望了我一眼,問我怎麼了,我盯着車窗外倒退的夜景,“你覺得賀渠這人怎麼樣。”
何一池想了一下說,“還可以,他雖然看上去十分溫厚,但面具戴得很深,輕易卸不下,所以我不好說他本質好壞與否。”
“他戴了面具嗎。”
我覺得這樣的評價很奇怪,我能夠一眼辨認出哪些人戴了面具,但這幾次接觸我賀渠給我的印象很真實,但何一池跟在紀容恪身邊這麼多年,在眼力上,我還是比較信服他。
他左打方向盤轉了一個彎,“容哥說的,賀渠要提防。”
我心裡有很多疑問,但我現在不確定,所以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紀氏的人,這羣人生殺當兒戲。很有可能會對威脅到他們的人斬草除根,我不願看到任何一方出事,不論是紀容恪還是賀渠,就當我自私又貪婪吧。
我手從下巴上移開,撩了撩覆蓋在臉上的長髮,“他這個人在感情上值得託付嗎。”
何一池抿着嘴脣,他預料到我會問這句,他反問我,“馮小姐覺得他和容哥哪一個值得託付。”
我似笑非笑,“紀容恪已經被託付了,你覺得我和賀潤哪一個能搶贏。”
何一池沒有說話,我語重心長說,“孩子再有幾個月出生,他需要落戶口,需要名分,需要成長,更需要一個家庭,這個家庭最好不要有任何一個人顛沛流離,才能保證他在父母的呵護下在陽光下長大,他可以驕傲說我有爸爸有媽媽,而不是像他母親這樣,等待從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家庭分享男人和父親。在這份分享中,同我一樣卑微的居於劣勢。”
何一池非常着急,他在着急中將車開得有些野,我聽到輪胎摩擦在地面上的次拉聲,以及外面呼嘯而過的風,和因爲極速行駛而變得模糊掠過的景色。
“賀渠這個人我們都不瞭解,馮小姐和他才見了幾面,這樣貿然託付自己與孩子,有些草率。”
何一池把車停在紀氏鐵門外,我推開車門盯着那堵飛禽都難以逾越的高牆,“我與賀渠共同經歷了生死患難,我看得出他對我的在乎和包容,對我的不顧生死。雖然認識不超過兩個月,但勝過別人二十年。感情不在平淡的相守多久,而在於經歷風雨多少。”
何一池解開安全帶,他還想再勸解我,被我直接伸手止住,我邁腿步下汽車,我聽到他在我身後嘆息一聲,對我類似賭氣的草率有些無可奈何。
我們前後沉默進入紀氏,負責賭場與金苑的手下在夜晚都恰好是最忙碌的時候,八成人都不在,所以到處都非常空曠冷清,偌大的禮堂和冗長的過道,寂靜得詭異,似乎連牆壁都滲出一絲寒意。
我推開辦公室門,將暗燈打開,隨手脫掉大衣,何一池從我背後接住,掛在門後的衣架上,我大步走到裡面,把窗紗全部拉開,玻璃合上一半,也開了一半。朝着西山的冷風正是最寒冷,風像是寒冽的刀一樣,一點點割在裸露的皮膚上,我不覺得疼,此時只心神恍惚,我從書桌上摸索着拿到煙盒,抽出一根菸。叼在嘴上點燃,我不敢吸食太多,只抽了一口過過癮壓了壓心底堆積的各種情緒和懷疑,便把多半截還燃着的煙卡在菸灰缸的凹槽內,我盯着徐徐散開的煙霧,被外面涌入的風催化在空氣中,變成很淺很淺的一縷透明煙氣。
我指了指大衣,他挑眉問我什麼,我不語,仍舊指着朝外翻的衣襬,他手觸碰到口袋邊緣,我點頭,他這才深入進去,將那張工作證小心翼翼的取出,他沒有看,只因爲我要那東西有用,他朝我走過來,他走了一半時,我壓低聲音說,“你看看,眼熟嗎。”
何一池這才垂眸迎着光線看了一眼,他只看了一眼,卻再也沒將目光移開,他整個眼底掀起驚濤駭浪,似乎要將那張名片上的相片和名字吞噬掉,他不可置信的念出兩個字,“衛坤?”
他本想自己消化掉這份震撼,可他半響都沒有抹殺掉臉上的驚愕。他擡頭看向我,“怎麼會這樣?”
我看着他笑,“這就是紀容恪層層選拔篩選納入門下的古惑仔。你可知道,整個紀氏都險些傾覆在他手裡,如果再晚一點,我再晚一點發現,這份大禍。不日就會釀成。”
何一池抿住嘴脣,他將那張名片捏碎,不慌不忙扔進垃圾桶內,我看着簌簌飛飛飄落的碎片,喉間溢出一絲冷笑,“紀容恪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
何一池問我,“馮小姐打算怎麼辦。置之不理,還是…”
我將那根燃燒的煙重新夾在指尖,吸了很小一口,煙霧被我用舌尖抵出吐在高空,嘴裡殘留了一片菸絲,“怎樣置之不理。”
何一池說,“也只能嚴加防範。”
我嗤笑出來。“卡門宴重新開業高朋滿座,黑道上的人當然少不了,誰都想一睹這位從條子手中奪過來被封場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如果他死在這樣混亂的場合,你說好不好。”
何一池聽出我話中深意,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舉動有多麼危險和困難,他蹙了蹙眉,語氣弱了幾分,“這恐怕太冒險了。紀氏這邊的人,他大約都會防備,我們很難靠近他,他可是條子手中最大的押寶。”
我把菸頭順着窗子丟到外面,樓下正好坐落一池噴泉,奔騰的水在漆黑夜空下泛起暗黑色,我看到那根細小的菸頭沒落其中,很快便被強大的水流吞噬得挫骨揚灰。
“告訴紀氏上上下下,都給我記住,碼頭一切生意暫停,至於衛坤--”
我轉過身,背靠着冰冷牆壁,我看到何一池瞳孔內的自己,臉色平靜中流瀉出一絲陌生的猙獰,“衛坤留不得,你們靠近不了沒關係,我去親自解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