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池趕來醫院接時,我正要給席情打電話讓她來接我,我提着一些換洗衣服和營養品站在路旁十分落魄,我臉色又慘白,身形消瘦,乍看上去像饑荒逃難的一樣,何一池從車上下來,他喊了一聲馮小姐,我擡起頭,他朝我飛快走來,我將還沒有撥出的號碼從屏幕上刪掉,重新塞回口袋裡。
他接過我手上大包小包,對我連聲說抱歉,路上很堵車,他手機又沒電,連闖了幾個紅燈才從東跨到西,我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車後座,發現空空如也,紀容恪終究還是沒來。
可這不像他風格,我住院這幾天他十分珍視我,除了推辭不了與賀潤用晚餐,他與我幾乎寸步不離,我出院他都不來,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何一池將東西塞進後備箱。我坐進車裡,他正在系安全帶時,我裝作不經意問他,“容恪呢。”
他手上動作當即一頓,他瞳孔縮了縮,似乎有些不知道怎樣和我講,我心裡立刻有了一個方向,我一邊捋頭髮一邊說。“和賀潤在一起嗎。”
我說這話時眼睛精準落在他臉上,捕捉到了他一閃而過的爲難與複雜,看來我猜對了。
何一池怕我誤會,他從後視鏡內看了眼我面無表情卻十分陰沉的面孔,急忙解釋說,“今天是賀小姐二十五歲生日,賀宅上下都在忙着家宴,據說宴請了不少軍統內部官員。都攜着家眷,容哥作爲姑爺,自然不能缺席,他也非常想來,可實在脫不了身。”
我當然不會責怪他,我也沒有那個資格,他娶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姻,不管遇到什麼大事,他都應該以賀潤爲重,倘若有一天她有了身孕,連她的孩子都要比我的孩子更加高貴。
不過不得不說賀潤作爲妻子十分失敗,她的存在感太低,紀容恪身邊這麼多下屬,對於這位嫂子都很陌生冷淡,她懦弱膽怯。又十分單純,而恰好紀容恪部下最見不得這樣的女人陪伴在紀容恪身邊,直到現在他們稱呼起這個名副其實的嫂子,都還是一口一個疏離的賀小姐。
車行駛了一半,似乎並不是開往卡門宴附近賓館的方向,而是一個反方向,我正要問何一池去哪裡,我口袋內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我看了眼屏幕來顯,是賀渠的號碼,我一怔,他這個時候不忙着賀潤生日家宴給我打電話幹什麼。
自從那天他和賀歸祠當着我面吵起來,我離開賀宅後,這幾日始終沒有聯繫過,期間又發生了很大多事,我幾乎快要忘了這個人,我握着手機遲遲沒有接,那邊掛斷後,沒幾分鐘又打了過來,我怕是什麼重要事,按了接聽鍵。
他溫和低醇的聲線從那邊傳來,他沒有寒暄太多,直接詢問我今天晚上是否有時間,邀請我一起爲賀潤慶生。
我當然不打算去,我的位置太尷尬,賀潤和我心知肚明,她大約也不希望自己的好日子和我狹路相逢,搞得她也沒了心情,我本想推辭身體不舒服,可他忽然說賀潤也非常希望我過去,宴會上都是父親和母親的熟人,她幾乎沒有朋友。容恪要跟着父親招待客人,她自己難免很寂寞。
我聽到他這樣說,反而不好開口說不,我猶豫了片刻只能答應,他問我地址傍晚接我過去,我以和朋友順路的理由婉拒了他,我們約好時間後,他對我說了聲晚點見,我同樣回了他這樣一句,然後將電話掛斷。
我放下電話看到窗外一閃而過的殯儀館,忽然間想到什麼,我問何一池霍硯塵的葬禮在什麼時候,他想了下,“原本應該昨天焚燒,可今天靈堂還沒有撤,白家銷聲匿跡。白先生和夫人連面都沒有露,顯然不打算承認這個女婿了,以免得罪九龍會惹禍上身,而且條子盯得很緊,也有懷疑到白家包庇,這時候擇得越乾淨越好。樹倒猢猻散,靈堂也很冷清,但聽說白夢鸞這幾天日夜都在,在遺像前寸步不離守着。”
我沉默下來,不管作爲朋友還是下屬,我都有責任去拜祭送他最後一程,何一池看出我的心思,他試探問我要不要去一趟,我問他順路嗎,他說往前一個路口左轉開不久就到了,我想了一下說過去一趟。
霍硯塵的靈堂就設在自己莊園大廳內,我們驅車趕到時,門口十分安靜,空氣靜悄悄的,沒有停泊的高檔車,也沒有人來人往,甚至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就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華南死了這樣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竟悄無聲息到如此地步,對於這世間的冷漠,我忽然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我走下車,忐忑的內心有些覺得難以面對,霍硯塵死於他自己的賭注,可也死於我的剛愎自用,我的過分自信,我無法抑制給自己冠上兇手的念頭。其實我可以扭轉這一切,如果南口的門早早打開,紀容恪又不曾細心發覺,他也許就能逃脫,九叔的人萬萬不敢追進南口。
但誰也不知道如果那樣會是怎樣的結果,這世上不會有相同的一件事重複第二次。
我面色凝重跟着何一池走過去,他擡手按響庭院外的門鈴,保姆聽到後從客廳內出來。她站在臺階上看了看我們,小聲問是誰,我說我來祭拜霍老闆,我是他的下屬。
保姆聽罷立刻走下來,她將庭院門打開,似乎非常欣慰終於有人來祭拜了,她的熱情和驚訝令我心裡特別不是滋味,我問她這幾天有人來過嗎,她一邊將我和何一池引進去,一邊搖頭說,“沒有人來,從前巴結着先生的那些人,都躲得遠遠的,您是第一個肯來拜祭的,小姐有心了。”
保姆無可奈何的言辭令我拳頭倏然捏緊,我這一刻覺得喉嚨澀疼。說不出的難受,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卡門宴栽進去三百多人,可還有幾百人呢,他們完好無損,就不肯過來送老闆一程嗎?能浪費多大的功夫,能毀掉他們多長的日子!
我早知世態炎涼,卻未曾想人心不古到如此冷漠無情,霍硯塵高傲了一輩子,他縱然有天大的錯,他沒殺過好人,養活了卡門宴上千員工,誰沒有野心,誰沒有自己的抉擇,他狠也沒狠在這些人身上,竟換不來最後三炷香。
保姆將我帶到靈堂外。千恩萬謝後轉身離開,何一池跟着她去了客廳,他不打算祭拜紀容恪的仇人,我也不強求。
我與靈堂一簾之隔,右側走廊上窗子大開,卻連一絲風都沒有,我抿着嘴脣微微俯身,從底下縫隙看到了跪在蒲團上的一雙腿,那是白夢鸞,我隱約聽到她誦讀經文,一聲接一聲從不間斷,我嗅到空氣內濃烈的焚香味,蒲團一側擺放着巨大的火盆,裡面燃着紙錢,我目光落於貼在牆壁上的一對白麪黑字輓聯上,手忽然間顫抖起來。不論我如何咬牙剋制,都難以平復,渾身的汗都在一霎那間涌出,沾溼了我衣服。
我指尖好不容易停止抖動觸到簾子上,卻死活掀不起來,我說不出自己心裡的感覺,只像是被烈火焚烤,痛得凜然麻木。
在我猶豫掙扎時。我忽然聽到白夢鸞聲音嘶啞在裡面說,“硯塵,有人來看你了。”
我脊背一僵,我不確定她是否在說我,我以爲何一池回來了,我本能回頭看時,她飄忽着喊了聲馮錦,我所有動作都在她叫我那一刻戛然而止。我倏然用力掀起簾子,她背對我跪在蒲團上,手上捻着一串佛珠,佛珠的一端墜落在地,足有幾千顆,她穿了一身素色青袍,頭髮垂在身後,目不轉睛看着靈堂正中霍硯塵的遺像。口中唸唸有詞。
陰森荒涼的寒意包圍了我,讓我恍惚失聲。
我驚訝於那張相片上霍硯塵笑得那般好看,那是他多久之前,十年,亦或者十五年,他目光還很澄澈,笑容純粹,就像一個簡單的孩子,擁有最簡單的歲月,他不曾流露出他的野心和殘忍,也不曾深切感悟到這個世界的血腥與陰暗,他只是剛剛起步,走上了一條連他自己都掌控不了的不歸路。
可我所有驚訝,都不及對面前這個女人,她一身尼姑的打扮更大。
我不可置信的聲音裡帶了一絲顫抖,“你出家了?”
白夢鸞誦讀佛經的脣倏而闔上,她凝視着霍硯塵的眼睛,閃過一絲令人心碎的柔情,“是。”
我被她的回答震撼得退後好幾步,我踉蹌扶住牆壁,穩住自己身體,我心臟內好像有兩股巨大的激流在瘋狂碰撞,她才三十歲不到啊,她就這樣草率出家了嗎。從此以後青燈古佛,從此以後歲月枯燥,那和一口井有什麼區別。
女人最好的年華還不曾完全過去,她要以紅塵之外的時光做最終的了結嗎。
她捻着佛珠,看也不看我,“硯塵這一輩子,他殺了太多人,你說這樣一個滿身血債的他,死後是不是也不得安寧。天堂去不了,地獄都容不下,我怕啊,我其實什麼都不信,可當你太在乎一個人,你爲了他又會什麼都去信。我願意用自己餘下一生去爲他超度爲他洗罪。”
她幽然的語氣令我莫名煩躁起來,我走過去跪在她旁邊,我握住她不停捻珠的手指。“可佛並不存在的,那是走投無路的我們一個虛無縹緲的寄託。”
她理也不理我,仍舊繼續固執誦讀着我聽不懂的經文,我終於明白爲什麼白家連一個人都沒來,他們唯一的女兒爲了這個死去的男人出家了,他們怨恨霍硯塵,爲什麼死都死了,還不放過白夢鸞。還讓她癡傻到這般田地。她還不如追隨他去,用一輩子的光陰囚牢自己,成爲一個空洞的影子,讓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我所有到嘴邊的話都變得蒼白而多餘,我對白夢鸞印象並不好,同樣是名門閨秀,她遠不如賀潤的天真無害,賀潤讓人討厭不起來,哪怕不喜歡她,也不忍心厭惡她,可白夢鸞並不是,她有她過分的驕傲和佔有慾,有她過分的猜忌與敏感,但這一刻,我爲她在愛情裡的傻愛情裡的癡和愛情裡的瘋狂而震撼。
我緩慢鬆開手,站起身拿起三炷香,將香頭對準焚燒的白蠟點燃,我看着近在咫尺的霍硯塵,他似乎也在看着我,他此時沒有澎湃的慾望,沒有昭然若揭的野心,只有一副精緻眉眼,一張和煦的面龐,似乎一陣蔓過的春風,給這個冰冷的世界留下最後一抹溫柔。
自古多情空餘恨,男人女人都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