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趕到琵城是在當天深夜,原計劃要趕上公司內部的晚間會議,因爲飛機晚點而取消,我打電話詢問了何一池,他告訴我他們下榻的酒店地址,並說明兩天後的高層早會紀容恪將有大動作。
在他告訴我這句話時,我特意轉身看了一眼臥房內正在換衣服的賀渠,他並未聽到什麼,我一邊往天窗走一邊用手擋住脣防止聲音擴散出去,“賀渠也要行動了,告訴容恪,他手裡有關賀歸祠的東西先按住,不要急於扳倒他,我已經說服了賀渠,賀歸祠這邊我們來解決,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一池愣了愣,“賀渠會動他父親嗎。”
我不屑一顧掃了眼天窗,“他不會動,我沒有手嗎?只要他默許,事情就沒有難度。”
“馮小姐!”何一池嚇了一跳,“您最好置身事外,容哥這方雖然棘手,但不是毫無勝算,您不要再搭進去自己去幫助容哥。賀渠是法官。他的心思非常深,您如果動手,就不擔心他會反咬一口將您送進去嗎?一口氣清理掉您和容哥兩個最可怕的對手,他沒有虧吃,何樂不爲,何況您現在對他而言,並不是完全值得信任,妻子也不過是他方便鉗制的一種身份。”
我並沒有聽清楚他後半段話。賀渠在臥房裡發出很大的拖拉行李箱的聲音,耳畔非常嘈雜,我對何一池說我掛了,他那邊又語氣急促喊了我兩聲,可仍舊伴隨着黑下去的屏幕而銷聲匿跡。
我回到房間,賀渠已經裝滿箱子正在合上拉鍊,他背對我漫不經心問,“你在給誰打電話。”
我打開衣櫃找出兩件衣服和一些需要換洗的東西,我走過去塞進行李箱外面的夾層內,“給何一池。”
賀渠俯身坐在沙發上,仰面問我說了什麼,我把行李箱豎到牆角,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水,“週一早晨公司內部例會,紀容恪要在所有董事高層面前做出大動作。我們連夜趕過去,利用週末時間與高層接觸拉攏幫派。爲時不晚。憑我對他的瞭解,他的大動作應該是有了壓制所有人對他反叛的籌碼。”
賀渠聞言蹙了蹙眉,“能猜到什麼籌碼嗎。”
“商人之間的暗戰與拉攏,跳不出利益二字,不拿出票子誰會搭理你呢?”
賀渠聽我這樣口吻,他忽然笑出來,“到底是多麼神秘強大的力量,把曾經無比單純的你變成了這樣滿是陰謀的女人。”
我笑着捋了捋自己長髮,“你怎麼知道我曾經的樣子,關注我這麼久了嗎。”
賀渠喝了點水,從沙發上站起身,他沒有回答這個令我充滿質疑的問題,他走到牆角握住行李杆,另外一隻手挽住我腰間,我們一同走出臥房。客廳內此時悄無聲息,只有一地正在被保姆打掃的碎片,在泛着閃爍的細碎白光。
保姆見我與賀渠要出去,立刻讓開一條幹淨的路,賀渠問她父親呢,傭人說剛來了私人醫生,檢查血壓過高,正在臥牀休息,詢問要不要上去探視。賀渠語氣淡漠說不用,他剛走出兩步,我伸手扯住他,他回頭看我,我不動聲色抿了抿脣,用沉默示意他要做的事,賀渠站在原地默然思索良久,似乎正在做着劇烈的鬥爭與掙扎,我意味深長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賀渠胸口猛然起伏了兩下,他踩住地毯坐在沙發上,對保姆吩咐,“把醫生請下來,我有事問他。”
保姆聞言立刻丟掉手上的掃帚,她上樓不多時便帶下一名穿着西裝外罩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臉色非常和善,掛着十分謙遜恭敬的笑容。下巴上續着很長的花白鬍須,垂到鎖骨的位置,使他看上去還要更蒼老一些,他走到賀渠面前,喊了聲少爺,又向我打過招呼,我回禮後讓那名保姆先下去,她拿着掃帚離開客廳後,賀渠開口問他,“父親身體怎麼樣。”
醫生臉色略微沉重說,“老爺子高血壓頗爲嚴重,平時喜歡飲酒肝臟也不是很好,大礙沒有,一些老毛病還是儘量悉心調養。”
賀渠手肘撐在沙發上,他指尖在脣鼻處輕輕蹭着,“我爸爸七十高壽了。做兒女不孝,不能日日陪伴,很多時候在想,怎樣讓老人家解脫,他身體看上去康健,可實際很糟,年輕時候過分拼命,老了百病纏身,我繼母不賢,所以他心思很重,朱醫生在我們家侍奉也有七八年,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朱醫生莫名其妙,不知道賀渠爲什麼會突然對他說這麼多,他印象裡賀渠始終沉默寡言,性子冷淡,極少與不相干的人多費脣舌。所以他愣怔許久纔回過神來,“少爺青年才俊,年少有爲,爲賀家光宗耀祖。”
賀渠笑着抿了抿脣,他嘴角有一枚淺淺的梨渦,將他暗藏的兇狠與陰謀隱去得乾乾淨淨,仿若溫暖如玉。
“朱醫生過獎。不知道爸爸這種身體狀況,會不會突然發作導致暴斃。”
朱醫生蹙眉。“老爺子心肺都正常,按理說這樣突發狀況不太可能。”
賀渠垂下眼眸不語,他似笑非笑把玩戴在腕間的手錶,我走到朱醫生旁邊,率先喊了他一聲,他立刻側身朝我微微鞠躬,“少夫人請講。”
我掃了一眼二樓空蕩的走廊,“爸爸年事已高。雖然從軍隊退下來,但心繫大事,始終不能放任自己頤養天年,您對繼母的強勢也略有耳聞,夫妻之間感情不牢固不和諧,這樣巨大的精神壓力下,他突發高血壓的同時,會不會性命出差池呢。您說出來,我們時刻留意,別讓噩夢成現實。”
朱醫生抿脣想了想,他當然不敢擔保不可能,畢竟上了年紀一切不好說,他信誓旦旦可賀歸祠卻出了問題,這責任他哪裡擔待得起,他語氣有些柔軟和妥協,“這還是有一定風險的。不過賀宅常有保姆,一旦發現不好徵兆,我會盡快趕過來。”
我笑着握住他手,“那就多謝朱醫生。”
他接連說了兩聲客氣,賀渠從沙發上起身,吩咐等候在外面的司機把行李箱提出去,他緊隨其後跟到外面,率先上了車等我,我提起藥箱遞給朱醫生,我意味深長說,“您給爸爸開了藥嗎。”
他點頭說開了一些降血壓的藥,我說能否給我看看呢,他說出藥的名稱,我記下後略微走近他一點,“賀渠的意思朱醫生明白了嗎。”
他蹙眉下意識搖頭,我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領,他爲我這樣的動作驚愕住,身體動也不動,我笑着說,“爸爸年事已高,身體不好,還是讓他早點歇息吧。”
朱醫生這才明白我的意思,他驚得半響都說不出話,我臉上的笑容倏然斂去,“賀渠就是這個意思,我也是爲他轉達。賀家的大局,他是長子能做主,我區區一個兒媳,傳聲筒而已。”
朱醫生不可置信,“少爺的想法是…”
“我怎麼知道。”我冷聲打斷他,“他剛纔說了那麼多,朱醫生這都領會不了嗎?”
他死死抿着嘴脣,整張臉上肌肉都好像擰在一起,僵硬得抽搐着,“這…我實在是無能爲力,醫者父母心,煩請少夫人轉告少爺,不要爲難我。”
“你可以親口對他說啊。”
我退後半步,擺弄自己的指甲,“你看看你對他講了這句話。他會怎樣。”
朱醫生聽出我言下的威脅,他臉色變得更爲慘淡緊張,我說,“有那麼難嗎,誰讓你傷害爸爸了。這樣滅絕人性的事,賀渠雖然有這個念頭,可我也會制止勸說他,不過我也確實很難做,官家豪門媳婦,太多身不由己,女人是沒有話語權的,我也是活在賀渠的強勢下。你作爲醫生施藥而已,藥施與不施,誰又知道。他吃與不吃,是你能決定的嗎?你不要忘記,賀家以後誰當家作主,爸爸還能比賀渠活得久嗎?你的榮華利祿,你的養家餬口,是要隨着幾年後爸爸消逝而終止,還是要讓它延續直到你蒼老做不了的時候。”
朱醫生咬了咬牙,我看出他的動搖和畏懼,我臉上同樣露出一絲惶恐,“富貴大家一起享用,我理解朱醫生的擔憂,我做這個傳話的惡人又何嘗不害怕,我可以向朱醫生承諾,假如賀渠那裡出了任何差池,我與朱醫生互相作證全身而退,我可以保朱醫生在紀氏那裡謀一份高薪差事,跟隨紀先生身邊,並不比賀家的榮華庇佑少,朱醫生覺得呢。”
他此時進退兩難。我算準了他不敢把這樣隱晦的事直接找賀渠對峙,賀渠當然也不會主動開口對他詢問我是怎樣說的,他們都擔心落下口實,所以我在其中作亂,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朱醫生擔心賀渠的權勢壓制脅迫他,他勢必會妥協。而我拋出的退路又實在稱得上肥美誘餌,他當然不會錯失。
朱醫生猶豫良久說。“少夫人要記得保我。”
我耐人尋味反問他,“那你呢。”
“自然,少夫人爲我謀出路,我也會全心依附少夫人。”
我聽到他這樣肯定的答覆,立刻溢出笑容,“賀渠這裡我會盡量勸說他,可他很固執,他既然做出這樣決定。已經沒了理智,人爲了權勢做出什麼都在意料之中,我們不在華南這幾天,賀宅有勞朱醫生照顧了。”
他抿脣點了點頭,我笑着和他握手,轉身走出庭院,迎向等候已久的黑車。
賀渠坐在後椅上正閉目養神,他聽到我上車拉動車門的聲音。他仍舊沒有睜開眼,而是在車緩慢開動駛離的同時,他薄脣內溢出一聲怎樣了,我說,“一切安排妥當,我將這件事推給了紀容恪,我以紀容恪委託我拉攏朱醫生,事成後讓他進入紀氏任職。給他加倍薪酬,說動了他。”
賀渠嗯了一聲,他雖然閉着眼睛,可他臉上仍舊控制不住浮現一抹笑,我上半身壓在他肩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我頂了這個黑鍋,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丈夫。”
他眨了眨眼皮,“有這樣聰慧的妻子,我這個丈夫當得十分悠閒。”
我笑着伸出手在他鼻樑上掠了掠,“我只想給孩子和自己找依靠,只要你能給予我,我爲你做些事,我認爲值得。”
他此時忽然睜開眼,盯着我看了半響,我無比冷靜直視他的目光。他眼底有一絲柔和又狡黠的笑意,“當然,賀渠的妻子,這一生只有馮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