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對門忽然冷笑出來,我笑了良久,渾身都是煞氣走回桌後重新坐下,我看着他那張淺笑不語的臉,一語雙關說,“顧先生,從今以後華南的天,都要你罩着了。”
他不緊不慢往杯裡斟了半碗茶,他搖晃着杯身,看着幾乎要傾灑出來的水又被重新晃回去,就像垂死掙扎要逃跑的人,在幾乎要得逞時,滿心歡喜卻被抓回去那樣絕望。
他笑着說,“我並沒有那麼大的宏偉志向,華南的天太長,也太廣,雲層又厚,保不齊忽然就下了雨,我掐不準時間,恐怕無法庇佑這片土地上的江湖人士。馮小姐把我看得太無所不能,過分擡愛。”
我冷笑拍了下桌子,“顧先生的想法難道不是要把我囚禁起來嗎,這還不算破了天。現在華南的半邊天是由紀氏撐着,另外半邊是那幾位爺共同撐着,容恪甩手當掌櫃,我可得忙前忙後的跑堂,你把我軟禁。紀氏的天頭都黑了,顧先生隨九龍會到了華南,胃口也被撐大,做事這樣不計後果,跺一跺腳就恨不得鬧出烏雲蔽日的大動靜。”
他捏着茶盅,並沒有理會我的暴躁和質問,他仔仔細細觀察杯身上面紋繡的盤龍和麟鳳,他忽然饒有興味說,“這一套茶具不如我作爲你與賀渠的新婚賀禮,你喜歡嗎。”
我看了一眼,樣子確實非常精緻,應該也價值不菲,每一個杯身的龍頭鳳頭上都點綴着紅鑽眼睛,應該是他自己帶來的,另外一組陶瓷杯纔是茶樓供應。
這樣一套茶具幾十萬都買不下來,貪財的人自然愛不釋手,可我並未接受他美意,“我們暫時還沒有結婚,結了也不勞顧先生破費,你最好別放在心上,別大駕光臨。”
他爲我的嫌棄嘖嘖嘆了兩聲,“你的選擇我很訝異,我還以爲天下女人在感情裡都不存在自己的主見,像紀容恪那樣的男人,多幾個爲他生死不論,我也不覺得稀奇,你這一步走得很漂亮,也很瀟灑,想必讓他更愛不釋手。”
他說完盯着一條龍頭意味深長的眯了眯眼睛,“可是賀渠瞭解你嫁他的目的嗎。他極度聰明,馮小姐清楚他的睿智和精明嗎,正如我,看上去沒有的東西,其實另外一面都有。”
賀渠不瞭解,所有人都應該不瞭解,這樣的話不該有任何人問出來。
我手指驟然死死捏緊桌邊,那堅硬溫涼的木頭被我扣在掌心,我指甲有一絲被劃破被戳破的尖銳疼痛,這份疼痛讓我清醒也讓我震撼。
顧溫南足不出戶,卻像是能洞悉華南一切玄機,把所有陰謀詭計盡收眼底掌控妥帖,我以爲只有紀容恪有這樣的本事,眼線是一回事,精於算計的心術又是一回事,不想顧溫南也有,而且似乎並不遜色。
他十分享受看了看我臉上泄露出的慌張,他等待我將這絲慌張倉促掩蓋,隨即低低笑了出來,“抱歉,我開個玩笑,沒想到你當真了。婚姻除了愛情和交易還能有什麼緣故,你無非想找個父親,清高不願與賀潤分享一個男人而已。”
他說完將目光收回,脣角的深笑仍舊分毫不減。我知道我絕不能單獨和這個男人待下去,多一秒都是危險,我彷彿沒有穿衣服一般,在他眼下暴露得一絲不掛。
在我第二次起身勢在必得要離開桌旁時,他忽然先我一步按壓住我手腕制止了我的意圖,在我警惕注視下從他大衣口袋內摸出一個白色的小盒,盒子大約兩寸長寬,點綴着黑色羊絨,看上去精緻又神秘,他把盒子推到我身旁觸手可及的地方,擡手示意我打開,我腦子裡閃過無數種男人送女人盒裝物品的場景,無不讓我眉頭越蹙越深,他頗感興趣看着我胡思亂想,好像是一件多麼可笑有趣的事,我將手腕從他掌心壓制下抽離,謹慎戒備打開盒蓋,一枚碩大的兩釐米左右藥丸映入我眼簾,那味道氣息濃郁。聞着令人作嘔,是無數花草與污泥混合而成的,又腥又臭,我屏息下意識偏頭不讓味道直直射入我鼻腔,我問顧溫南,“這是什麼。”
他笑着挑了挑眉梢,反問我,“你說呢。”
我當然不知道,我動也不動,任由那顆藥丸暴露在空氣中揮發它強大的臭味,顧溫南掃了我一眼,最終把目光停留在我腹部,“毒癮發作時,痛不欲生嗎。你能扛,不代表胎兒也能扛。”
我這才明白過來,我短暫的驚訝後有些疑竇與不可置信,“解藥?”
他笑而不語。
我思索了片刻,並沒有欣喜若狂照單全收。反而將盒子重新推回去,“我不能要。”
顧溫南自我進門起便始終含笑的臉,笑紋有些收了收,“爲什麼。”
我站着,他坐着,我比他略微高出一些,我以這樣居高臨下的角度看着他說,“我不能相信一個顛覆了我認知的人會真的給我解藥而不是害我早死早託生的毒藥。你與紀容恪爲敵多年,不惜浪費掉這麼多年青春潛伏在他身邊,又在高莊和他搏鬥得你死我活,我拿什麼相信你會保他的孩子,保他曾經的女人。”
顧溫南盯着我推到他手旁的盒子,他似乎對我的質疑有些耿耿於懷,“那日在高莊,我有六次機會可以殺了你,我的功夫水平你看得清楚,我在暗處要對你下手,你覺得你有幾分把握逃過。如果我要殺你。我不會留你到今日,道上人都清楚,九龍會有一個殺手,他要除的目標,我讓他凌晨死,他活不到黎明。”
顧溫南的話讓我陷入沉默,確實他有很多次機會殺我,僅僅我知道的就不少於三次,當我朝九叔射出子彈時,他本可以將我當場擊斃,但他只斷了我子彈的去路,卻放我安然無恙,以他的身手,再精明勇敢的我,也不過是板上魚肉。我鬥得過那些古惑仔,絕鬥不過他,他的段位不在紀容恪之下。
我遲疑着動了動手指,毒癮發作時令我崩潰絕望想要自殺的痛苦再度朝我侵襲。讓我身子驟然僵硬緊繃,我本能握住了那隻盒子,死死捏在手中,顧溫南看也不看我的變化,他拿起一塊糕點咬了半口,“卡門宴凡是被霍硯塵以毒品掌控的人,都是同一種材質的蠱毒,這種毒根源起始於九龍會,是義父爲了控制他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古惑仔,特意從泰國緬甸和雲南三個地方運來的原材料,任誰也查不出二十三味花蕊,只有九龍會寥寥無幾的三五個人知道。”
他說完將最後半塊也塞入口中,漫不經心的目光掠過我,“我的醫術你知道,吃不吃隨你。”
他對門口喊了一聲,“阿昌,送客。”
剛纔滿臉銳氣冷漠的保鏢將門推開一條縫隙,他對我說,“馮小姐請。”
他把這條縫隙擴大,留出一人能進出的空隙,他手支撐着門把,等待我出去,我將盒子塞入口袋,我對顧溫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救我,但你也不要指望我會感謝你。這世上就是如此無情,除非你一直做好人,一旦你半途改變了自己成爲一個壞人,或者一箇中庸的人,你之前的好也都完全泯滅。”
顧溫南垂頭飲了口茶,無所謂笑,“對我來說毫無干系,我只當救了一隻路旁奄奄一息垂死的貓,彌補我一絲血債罷了。”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多做停留,直接經過保鏢爲我留的那塊空隙果斷走出廂房。
我從清月茶樓出來根本不敢停留片刻,生怕顧溫南忽然改了主意又將我擄回去,給賀渠添麻煩,我站在街口攔了一輛出租,司機問我去哪裡,我說了卡門宴的地址,他選擇了一條最近也最空曠的路,很快把我送到了門口。
我付賬下車,並沒有直接進入,而是繞到對面的一家露天餐廳,坐在傘下找服務生要了一條毛毯和一份簡餐,在和她溝通食物調料的過程中,我餘光瞥到卡門宴門口停下了一輛香檳色的轎車,車內下來一排保鏢,撐傘將後廂步下的男人簇擁進去,男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頭戴禮帽,披了一件白色毛絨披風,看上去貴不可言,氣派十足,臺階下一處水窪,由於地勢太塌陷,冬春以來日積月累的雪水始終不曾融化,積水很深,他皮鞋踩入後,掀起一片飛濺的水花。
服務生並未發現我的一心二用,她甜笑着問我要不要沙拉醬,我將那邊一切盡收眼底後,裝作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偏過頭面對她,留給卡門宴外十二名把守的保鏢一個後腦勺,我說單獨給我,並對她道謝,她告訴我稍等,拿着菜單轉身進入店內。
與此同時我給何一池發了一條信息,我交待了他我今晚需要的東西,讓他指派紀氏內部最眼生、從沒有在大案子上露過面的手下給我送來,消息發出後石沉大海。他沒有給我絲毫回覆,服務生將簡餐送上來後,我拿刀叉垂眸吃着,那些保鏢沒有撤退的意思,全部守候在門外,衛坤成爲新任老闆後,卡門宴上下的安保措施更加縝密,想要在裡面興事極爲困難,我內心盤算籌謀着怎樣接近衛坤。又怎樣擺脫掉那羣幾乎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保鏢。
我正心不在焉時,對面桌上坐下四男兩女,其中一個拍了拍桌子,高聲叫喊着服務生,剛纔爲我服務的女孩跑出來,問他們吃什麼,原本點餐點得好好的,忽然兩個女客人不知被惹惱了什麼,直接將桌上的餐具和果盤全都推掉。噼裡啪啦碎了一地,女侍者被這份氣焰嚇得後退了好幾步,不斷道歉說抱歉,確實沒有您想要的食物。兩個男人聞言率先起來,推了女侍者一把,嘴裡罵罵咧咧,叫囂着一些當地的方言,極其不入耳。
有其他桌的客人見狀,紛紛起身圓場,爲那名姑娘解圍,在他們最混亂時,那名始終沒有任何反應的男人忽然站起身,從人羣內擠出來,經過我身邊沒有停留半分,但他與我擦肩而過時,我身體驟然一僵,我呆滯了一秒鐘,便迅速將掌心被悄無聲息塞入的兩樣東西揣在大衣口袋裡,我不動聲色把飯錢墊在餐盤下,用風衣豎起的領子遮蓋住自己半張臉,悶頭走過馬路,朝被保鏢圍攏的大門走去。
我邁上臺階,朝門童勾了勾手指,門童不確信我是叫他,他指了指自己鼻子朝我眨眼,我媚笑着點頭,門童走過來問我什麼事。我直接勾肩搭背摟住他,門童年歲不大,二十左右,鮮嫩的皮膚紅了紅,對我的親密有些驚訝和羞澀,我把湊到他耳根,我擺出壓低聲音的姿態,卻故意讓那些保鏢聽見,我問這邊來沒來鑲珠的鴨子。尺寸十五釐米以上的,門童一怔,他領會過來我說的什麼,低下頭說不太清楚,您要不進去問問鴨頭。
我拍了拍他臉蛋,“要不你伺候我,開苞了嗎?”
門童把頭垂得更低,看也不敢看,我勾了勾脣,目光掃也沒掃那些正凝視打量我的保鏢,直接用腳把門踢開,揚長而入。
沒有人叫住我盤問什麼,我以風月老手的姿態順利逃過那些保鏢的審視,我進入大廳後,還並沒有到正式接客的時間,一些閒散在沙發和樓梯上聊天的服務生見到我進來,紛紛停止交談,有人直接過來問我是玩兒還是喝。我將自己頸口藏匿碩大的鑽石項鍊若無其事抻出,慵懶得打了個哈欠,那人眼光極好,見是來了大客戶,立刻轉身朝包房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叫鴨頭把最好的領到貴賓包,別他媽無精打采的惹太太不痛快。”
她喊完朝我伸出手臂,滿臉堆笑往過道里面引,“太太來得早。好貨您頭一個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