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城的格局,頗爲雄偉開闊。開皇三年,隋都自長安故城遷大興城。總監宇文愷以朱雀街南北有六條高坡,爲乾卦之象,故以九二置宮殿以當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應君子之數,九五爲至尊之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觀及興善寺,用神佛來鎮之。
大興城總的走勢,南高北低,北邊雖據龍首山,以象拱北之形,這山並不高,與南邊終南山巍然屹立相比,氣勢上弱了不知多少倍。大興城東南方向,地勢高出,正當蒼龍之角,亦爲堪輿家大忌。於是宇文愷在此鑿而爲池,使地勢低下去以爲厭勝,並引黃渠水南來進入城中,亦在洪水暴雨之日,作爲城中泄洪。這便是長安城歷史上有名的曲江池。在隋,文帝嫌“曲”字不好,改名“芙蓉”。到了夏日,池中荷葉亭亭,粉荷擎天,碧葉紅花,倒也風光旖旎,不負“芙蓉”美名。
芙蓉池爲皇家苑囿所在,隋文帝在芙蓉池邊建芙蓉園離宮,以便觀賞芙蓉盛開風景。
煬帝召紅拂入宮,怕遭臣工非議,將紅拂安置在與北邊宮城極遠的東南離宮之中。
芙蓉園中,宮室樹木,疏離有致。
其中一座院子形制較他院爲寬大許多,院內樓閣高下起伏,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柱,廊廡連屬,迴環四合。重門綺戶,繡簾瑣窗,金虯伏棟,玉獸蹲門,氣魄非凡。
此時,這座院子內,沿院牆每十步一個侍衛,刀槍雪亮,警衛森嚴。後面與左右兩廂,各有武功高強的侍衛統領,卻是左廂爲“千刀一擊”盧巨、右廂爲“春江垂釣”郭贊,背後居中坐者,雙目微閉,狀若入定,則爲“金剛幻幢”蕭菩薩。在正門把守的,赫然是“九天垂翼”皇神象。
原來,這座院子,正爲紅拂所居。
今夜,皇帝將駐蹕芙蓉園,召幸紅拂。
一座燈檠,燃着七七四十九支龍鳳燈燭,使室內光明如晝。室內屏開金雀,茵毯錦褥,銀鉤珠簾,寶鏡香爐,爐內細細燃着蘇合香,一室之內,香氣氤氳。
紅拂端坐堂中坐牀,氣行百穴。
今夜要殺皇帝,她必須使自己的精力保持在最充沛的狀態,功法達到最高境界。
因爲,殺皇帝之後,她還得必須闖出去,要與外面一個又一個高手在短時間內接戰,在短時間內擊倒或擊退對方。
不如此,她無法脫身。
屏風外響起一個宮女的叫聲:
“小姐。”
紅拂被送到這裡,照拂這座院子裡的宮女被吩咐稱紅拂爲“小姐”。
“什麼事?”
紅拂收功,問。
“宇文大將軍快騎已傳來消息:皇帝已結束晚宴,正在來離宮的路上。”
“……”紅拂沉默。
“皇總管要我侍侯小姐香湯沐浴。”
沐浴?紅拂心裡冷笑一聲,還不是爲了檢查我身上有沒帶兵刃?
“如果小姐沒有異議,請移步清蓮池。”宮女在屏風外說。
紅拂站起,向外走去。
過了半個時辰,紅拂返還室內,換上全新的長袖魚牙綢素羅袍,衣裾委地,衣袂飄飄,其白如雪。
紅拂長髮飄飄,如月宮天仙。
爲防萬一,她的髮釵簪子,俱被宮女收去。
甚至連鞋也沒留下,而只是給穿一雙錦綾羅襪,一雙全新的木板平底木屐。
這木屐雖看上去又高又厚,踩上去卻平實光潔,又輕巧又貼腳,甚至尺碼也都是按紅拂定身製作的。
而入宮後並沒人來量紅拂的腳大小,紅拂感到唯一一次有些異樣的,便是入宮之初,一個老宮女曾對自己的腳盯過片刻,這個盯過自己腳的老宮女,後來再沒出現過。
紅拂在室內才走了兩個來回,四個宮女魚貫而入,擡入食案,擺上細瓷食具,餅食菜餚。
一個宮女每擺一樣,報出一樣名稱:
“合歡酥一品”“張皇一品” “玉露團一品”“七返膏一品”“金齏玉膾一品”“天真羊膾一品” “朱象髓一品”“棧鹿一品”“駝蹄餤一品”“乳釀鳳凰胎一品” “蜜擁劍一品”“八仙盤一品”……
各種精美佳餚,擺了滿滿一案。
紅拂看那“金齏玉膾”,卻是松江鱸魚所做的魚膾,澆汁金黃,魚肉玉雪,綠蔥細末,灑成五菱之形,四個小菱合成一個大菱,極爲入目。那“七返膏”爲花糕卷疊成七層,四周作各種花邊圖案形狀,刻畫故事,乃是“嫦娥竊藥”“韓壽偷香”。廣寒宮雕欄玉戶,嫦娥奔月,衣帶當風,惟妙惟肖;賈充女爲韓壽佩七寶香球,鏤刻精細入微,宛若實物。
宮女見紅拂盯着“七返膏”,笑道:“這是皇帝跟前紅人、起居舍人蔡大人親陪家中名廚所做,用來孝敬您與皇上的。待會兒,蔡舍人與宇文大將軍還要同皇帝一起,來看望您呢。”
紅拂聞言,嘴角微感一澀:李密來過,沈光來過,獨孤城主也早已會過,只有這位蔡允恭,後來一直沒見過,不想卻在這裡,這時,要與這位貌比潘安才同相如的文學秀士相見!
皇帝自是知道他與自己的交往,拉他來見面,無非是調和氣氛。
也許,還要叫他寫篇《芙蓉賦》,和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比比才思文藻?
自己若是在宮中長久呆下去,有一天被皇帝膩了,打入冷宮,也許,自己還會重金送給蔡舍人,要他爲自己寫一篇新的《長門賦》?
……紅拂邊進膳食,邊思忖,待進畢晚膳,撤去食案,換上文幾茶盞,卻聽外面宮女齊聲叫道:
“恭迎聖駕!”“皇上萬歲!”
外面足音紛沓而至,顯然是皇帝率衆人進入了院子。
卻聽一個聲音高聲道:“蔡愛卿,你與宇文大將軍先去看看凌華姑娘,朕與楚公父子再聊一會兒話!”
接着是蔡允恭珠潤玉朗的答話聲:“微臣遵旨。”
隨即響起的是大將軍宇文述帶着豪放的笑聲:“宇文某雖曾與凌華小姐有過長街一面之雅,但以未得一覲凌華小姐嫺影靜姿爲恨,皇上賜以一覲,足令末將此生無恨了!”
紅拂心中明白,那宇文述“覲”自己,目的在於看自己近日武功進境,兼以察顏觀色,判自己心意。
正思忖間,蔡允恭與宇文述,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談笑入內,止步屏風外面。
蔡允恭道:“出塵姑娘,故人來訪?不知歡迎不?”
紅拂淡淡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民女張凌華在此,兩位大人既奉皇命,自可進來了,還須再問民女?”
聞紅拂之言,宇文述一笑:“哈哈,到底是不凡之人,出言不凡!蔡大人,我倒要多向凌華姑娘討教了?”
兩人入內,蔡允恭著青袍,玉臉劍眉,風度翩翩,宇文述則是紫二品朝服,腰中佩着鑲着寶石的名劍,高冠博帶,氣度不凡。
兩人均向紅拂恭敬行禮,待紅拂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叫“兩位請坐”,才各自依命入座,神情恭謹。
紅拂笑,大笑:“大將軍,大文士,我只是一介民女,既不是太后、皇后,又不是嬪妃、夫人,兩人何必如此拘禮?”
宇文述道:“日前邂逅長街,宇文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姑娘多加海涵。此後姑娘前程錦繡,青雲平步,宇文既是皇上的忠心臣子,也是姑娘的聽話奴才,再不敢有分毫違背!”
宇文述從袖中取出一隻裝潢精美的拜盒:“這是爲臣的一點心意,還望姑娘笑納。”
紅拂不意宇文述會送禮自己,略加一怔。
宇文述微笑道:“還請姑娘不嫌菲薄,笑納。”
紅拂向宮女道:“大將軍之禮,豈同小可?爲我打開,也讓大家見識見識。”
宮女接過拜盒,打開銀製禁鑰,卻見裡面盛着一顆雞子大真珠,在燈下七彩浮暈,寶光祥氣,迎面而來。
“啊,這麼大的珍珠!”宮女見狀,不由發出驚訝。
“這顆珠,名喚明月。”宇文述說,“南珠,東珠,都無此品。臣得自波斯胡商。其運用,別有兩功。一是暗夜燈滅,打開珠盒,珠光瑩然,自可照一室之明。二是碾粉食用,功可養顏,能令人葆十年青春紅顏。”
“啊?原來這是顆夜明珠。它竟還有駐顏不老的功效!”宮女們望着如此大的珍珠,目中不由露出驚羨豔慕貪婪嫉妒等種種表情。
紅拂見了,淡淡一笑:“讓宇文大人費心,紅拂謝了。”
宇文臉色微變:“凌華姑娘已經入宮,怎還用紅拂之名?”
原來這紅拂之名,是越國公、司徒府上上下呼喚侍女而專用的稱呼,並非紅拂之名。
紅拂長笑:“我本來倒想用回本名的,既經大將軍如此說,從此以後,我就以紅拂爲名,不再改回了!”
宇文述聞言,臉色不由白了一白。
這時,蔡允恭笑着開了口:
“紅拂也好,凌華、出塵本來名字也好,只不過一個人的代號,以便相稱。在下覺得紅拂這名,也自不錯。”
紅拂看着言笑晏晏的蔡允恭,不知怎的,忍不住要“刺”他一下:“皇帝召我入宮,蔡大人乃是紅拂故人,不知又該送我何物?總不成又是一份‘七返膏’?”
蔡允恭問:“姑娘嘗過在下所進的‘七返膏’了?”
紅拂微笑:“我生來不喜吃糯米糕點,嫌其甜膩。”
蔡允恭深深看了紅拂一眼,若有深意地微笑:“其實,此膏乃在下央‘藥王’孫真人所傳秘方配製的進補珍品,據說吃了讓人能事從人願。就是靈魂被閻羅索走七次,也能返回來七次。”蔡允恭說至此一停,帶着狡黠的壞笑,“最利於陰陽交泰天地大樂,龍飛鳳舞之時,****當兒。那魂兒被迷住了,飄走了眼看就要回不來了,吃了這藥膳寶膏,自會招魂回竅,將人的魂兒由碧落黃泉招回,重返紅塵。糕點本是午夜宵夜之物。你與皇上若彼時有飢,也正好可以用以充腹。你若不想到時這糕點太冷硬,便令宮女放溫盒裡保溫着,以便隨時食用。”
——這個婆婆嘴的蔡允恭,合該作宮女教書先生。更可惡的是他說話那份居心、含意!
紅拂揚眉:“多承關懷。蔡大人,餓了,我自會教宮女去安排的。”
宇文述聽了,討好地向宮女吩咐道:“聽到沒有?爲姑娘將那‘七返膏’溫上,隨時候命進食。”
蔡允恭道:“這‘七返膏’,便不餓,拿來聞聞香氣,看看所刻畫的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據說天仙聞香,洞仙飲露,地仙餌藥,羽化登仙之道,各有不同。姑娘天仙般人物,攝養也自與衆不同了。”
宇文述調侃道:“蔡大人說了半天,不會獻給凌華姑娘的禮物,便只是區區一盒糕點?”
蔡允恭道:“既然皇上有吩咐,要我們在出塵入宮時,備些菲禮,以博一粲。在下又怎敢違旨?”
蔡允恭說着從袖中取出一隻扁長小匣,以五彩絲線繡成錦匣外套,倒也精緻。
宇文述盯着扁小的長匣,雙目不由一眯,迸出一道精光:“不知蔡大人匣中所送,又是什麼?”
蔡允恭將拇指一扣小匣底部,匣被推開,露出裡面七支香來。
七支香,七種色彩,然即使紅綠黃藍諸色,色着極爲沉著,並不鮮豔,香體竟然有層迷人的淡淡玉脂之光,給人有經過無數時間撫摩之感。
“這是天竺奇香。”蔡允恭說。
“奇香?”宇文述笑,“宮中無香不備,你倒要說說,此香奇在何處?”
蔡允恭道:“宮中之香,不出龍涎、鬱金、百合、蘇合、都樑、乳、沉、檀、龍腦、木蕙、龍火、艾納、篤耨、薰衣、兜婁諸香之間。然我這香,是從天竺僧人處重金購得,雖大體不出衆香畛界,有幾味香的原料,卻爲中原所無。”
宇文述道:“哦,這我倒要聽聽了。”
蔡允恭道:“這是我聽天竺僧人如此說的,是否如此靈驗,在下也不知。紅拂姑娘若用了,不見其效,也不要怨責下官。”
宇文述笑:“偏你有這麼多囉索。我看,倒應該把皇帝罵李淵的那兩個字送給你:阿婆。”
好,說得好。蔡允恭這人,做事如此婆媽,還真該叫他這個名字。紅拂心中說。
卻聽蔡允恭清咳一聲嗓子,道:
“那天竺僧名字,倒有個婆字。他自稱叫邏邇娑婆寐,他說這香中有一份料,乃是畔茶法水。另一份料,爲怛賴羅。”
“什麼叫畔茶法水?”紅拂不由也動了好奇心,問。
“據說這畔茶法水是一種產自大石臼中七彩水,有石象人守護,能夠銷溶草木金銀銅鐵,人手放進去立刻爛掉,只剩白骨數節。因此只能用駱駝的骷髏才能引入藥葫蘆裡。”
“那那個怛賴羅,又是什麼?”宇文述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神奇之水,不由對第二樣物品生了興趣。
“那是一種神奇的樹,葉子長得像梨,生長在高山懸崖間,樹前有巨蛇守護,人不可及,若要得到葉子,只有用箭射,但葉子射落後必會被五彩鳥銜去,因此必須及時出箭再射鳥,如此,始能得之。”
蔡允恭說到這裡,一笑:“這是其中的兩味,還有其他種種神奇藥料,加上蘭麝、冰片、丹砂等,合以其他香料,才合成這七支神奇的‘七里香’。”
“原來這香叫‘七裡’?名字怎地如此爛俗?”紅拂笑,“似乎坊間有一支歌就叫這名字。”
“據說,聞了這香,人可以身輕如燕,能飛七裡之遠,故有此名。”蔡允恭笑,“依在下之見,能飛七裡未必,大概有些減肥瘦身之功,能讓胖子走上一二里路不喘粗氣倒有可能。”
“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紅拂冷笑,“這香送給哪一個胖妹妹倒不錯!免得她爲了細腰的君王受那餓死之罪了。”
“是呀,你簡直豬油蒙了心,送禮也不看看對象。”宇文述見紅拂不懌,開言道,“你看看,凌華姑娘,身輕如燕,哪用得上這個?”
蔡允恭道:“下官這是奉皇上之命以表心意。身無長物,便以這一匣心香替代了。”
兩人正說間,外面一人大笑道:
“難得兩位愛卿與凌華姑娘聊得投機。”
卻是煬帝楊廣到了。
兩人忙站起,迎接。
紅拂向屏風口看去,正見煬帝黃袍金冠,大步進來。煬帝看了兩人一眼,手一揮:“好了,兩位可以走了。讓朕與凌華姑娘好好談談。”
“是。”蔡允恭留下香匣,與宇文述互看一眼,雙雙退出。
室內便只剩下紅拂與煬帝四目相對,站在那裡。
氣氛,頓變得僵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