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虧爲軍中之將!短兵相接,眼明手快,出手兇狠,招招奪命!”一人鼓掌道。
李靖本想奔過去助紅拂一把,聞言身形一凝,凝立不動,望向來人。
卻見那人衣白如雪,飄然若仙,若虛若實地立在一棵松樹的松枝上,顯露出一手極高明的輕功。
“閣下是誰?”李靖問。
來人輕若落絮,飄下地來,笑:“我已忘名已久,道上送我一個外號,叫什麼‘殺手之王’。”
——殺手之王。李靖心中一震:紅拂所說的“獨孤城”的高手,“鐵琴”綠綺之外,終於出現了一個。
殺手之王,不知名姓,不知師承,不知所使兵器,喜一人狙殺對象,從不與人合作。出道以來從未失過手,殺人過百。每殺一人,留下“王”的字樣,表明爲“殺手之王”的“殺人傑作”。
——這是紅拂對“殺手之王”的介紹。
“殺手之王”見李靖凝立不動,氣度沉潛,以聽勁之法測察,但覺其氣機虛空無着,混沌涵玄,莫測其主,不由暗地佩服。
李靖觀察着“殺手之王”,但見他年在三四十歲左右,臉若淡金,相貌沖和,中等身材,五官基本勻稱,只有鼻子特別高挺一些粗大一些,眼睛沉靜中透着深邃,顯出不尋常的智慧氣質。
若不是他自稱,誰會相信眼前這個人會是“殺手之王”?
在旁人看來,他更像是一個在幕後出謀劃策之士,甚或像一個淳敦儒士,完全沒有一個殺手所慣有的殺氣。
李靖把目光再落向“殺手之王”的手上,一雙手圓潤秀氣,與身子相比,顯得特別大一些,卻沒有任何突兀生硬之感。
手也沒有普通練武之人所有的骨節粗大、拳眼粗糙、硬繭如鱗之相。
找遍“殺手之王”全身,也未發現他兵刃藏身之所。
“殺手之王”瞬間已明白李靖心思,笑道:“殺人只有不必假手於梃刃,才允稱高手。你找不到我兵器的。”
李靖笑:“王先生這樣的身手,自然不必再如常人一樣攜帶兵器,草木土石,真氣所附,隨手揮發,即成殺人利器。何況,王先生的手,練的是‘王者之手’。”
“殺手之王”微微一怔:“你如何猜出我的姓氏的?又何從看出我的武技?”
李靖道:“你叫‘殺手之王’,就如我是‘兵家之李’。你殺人,留下‘王’作標識,我注兵書,則寫‘李’注條目。無它,只不過各以所業加上姓氏以爲標記而已。”
李靖看着“殺手之王”的眼睛:“再說,你是深知韜晦之道之人,自也不會真以‘殺手道’上的‘王’自居,遭來災咎。你說自己是‘殺手之王’,意謂自己不過是一個姓王的殺手,僅此而已。但盛名之下,威勢自生。在常人,都以爲你傲居王位,道內,也因你高深莫測,殺人從不失手,而隱然認可了你這‘殺手之王’的地位。別人把你當‘殺手之王’供奉,你也懶得解說,樂於多收銀子!而真正的道上高人,也自知道你的斤兩,犯不上與你較真。”
李靖說到這裡,一笑:“這也就是你雖名爲‘殺手之王’,但排名在‘四奇’之下的原因所在。”
李靖隨即目光如針,盯牢“殺手之王”:“雖然你的‘王者之手’厲害,‘銷兵掌’無堅不摧,但‘四奇’的‘東方神木令’‘南方烈火牌’‘西方白虎符’‘北方玄武旗’你卻無可奈何。”
“我姓王,王如寇是我的名字。”“殺手之王”道。
“好名字。”李靖道。
王如寇道:“都說三原李藥師厲害,在下算是領教了。”他望着李靖,“我的武功,無人能知,你如何得知我的武功出處?”
李靖道:“‘王者之手,倍於常人,其秀如玉,瑩光自生。甲於五金之堅,可令刀劍稱臣。以霸道爲其筋,儒術爲其血,殺機爲其骨,仁愛爲其肉……致氣於一,御正爲六。絕滄海,崩崑崙,伐骨洗髓,重造……’”
“你、你怎知這篇《諸天御世訣》的?”王如寇打斷李靖的話,驚問。
原來李靖所背的那段話,出自他所練的被師父稱爲不傳之秘的《諸天御世訣》。
“二十年前,在下先舅父韓大將軍嘗爲我延異人黃冠道長學習道家秘技。黃冠道長嚐出其心血著述《奇門七十二經訣發凡》給在下一閱。其中提到過《諸天御世訣》。說該《訣》分‘天’‘龍’‘魔’‘道’‘神’‘王’‘女’七章。其中《王者》章又分‘王者之城’‘王者之宮’‘王者之氣’‘王者之手’等五論,每論又分上下篇,合稱爲《王者十翼》。在下粗粗看過,略記一二。若不是在下有志兵學,無暇分心於武技,對這《諸天御世訣》定當細加研習。”
李靖說到這裡,王如寇道:“哦,原來我師伯與你有舊。”
李靖恍然:“原來你技出崆峒。”
王如寇道:“既然你與我師門有源淵。我倒不便此刻出手了。”
李靖道:“人生在世,各有業道。,如同人類自有利益之爭便有戰爭與戰士一樣,殺手也是世上最古老的行當,以血搏命,以命搏富貴。這也是世間男兒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你便出手,我也不怪你。”
王如寇說:“我此刻雖不出手,但必須帶走一個人。”他指了一下還在與紅拂對掌相持中的綠綺,“這是我們‘獨孤城’中人。我不能不把她帶走。”
王如寇笑:“再說,讓她們比拼下去,終是一死一傷之局,也未必對你們有利。”
李靖望着王如寇:“那依你呢?”
王如寇道:“我把她帶走。你們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李靖說:“你不怕違了‘城主’的命令?”
王如寇道:“先安置己方傷者,再來殺敵,也不違背‘獨孤城’的行事規矩。”
他看着李靖:“我把她安置好,還會再來。再來時,我們之間,將有生死一戰!”
王如寇望向李靖的眼睛:“你將‘陰符兵氣’種於自然之道中,涵玄處虛,不主故常,處下伏低,暗合無極,自是極高明的功法。但你的罩門,不在身上,而在身外。”
王如寇說完,若有意若無意地向遠處紅拂那邊飄去一眼。
李靖沉默不語。
王如寇仰天大笑:“我們這就各自救自己的人吧,下次再會時,我的‘王者之手’要來會會你的‘將軍曲’。”
李靖臉色一肅:“你竟知道先舅父所創的‘將軍曲’?”
王如寇道:“一代名將韓擒虎,文武全才,文韜武略,拳技劍道,都是上上之選。北周滅齊,韓大將軍以三寸不爛之舌,憑詞鋒之利,即可下一城。文帝執政,韓大將軍率軍守境,安如泰山,**屢加進攻,無一得逞,將陳人的勇氣鋒芒盡挫滅於斯,人稱‘陳人奪氣’。滅陳之役,韓擒虎爲先鋒,率五百人趁夜過江,輕取採石,乘勝追擊,半日即奪得陳朝首都門戶姑熟。門戶一開,陳人大勢已去,致使陳後主令大將蔡徵在朱雀航佈防,此軍將士聞說韓擒虎即將進兵,嚇得一鬨而散,建康遂成無防守之城,令隋軍精騎在韓大將軍統領下直入朱雀門。陳朝名將任蠻奴以勇猛善戰著稱,見韓擒虎來,不戰而降,對欲想抵抗者道:‘老夫尚且已降,何況你輩?’說得陳朝將士盡解甲而去。如此武功聲威,即賀若弼、楊素、史萬歲,亦有所不及,驕傲如賀若弼,亦不得不尊韓擒虎爲鬥將!韓擒虎兵不血刃,入敵首都,俘敵國君,如此奇功,在我大隋,也僅天下一人。”
шωш¸тт kān¸¢ o 王如寇說至此,聲調一轉:
“三十年前,江南就曾流動着這樣一首童謠:‘黃斑青驄馬,發自壽陽涘。來時冬氣末,去時春風始。’後來韓大將軍從廬州壽陽那裡攻入建康,正好是冬末到春初,又是騎青驄馬入城,把隋旗插上城門的。人們才明白,這首童謠應在大將軍韓擒虎身上。韓大將軍,騎青驄馬,使大鐵槍,自創武技《將軍曲》,熔軍機、兵道、陰陽、五行、三才、曆法、音律、天文、地理、政事、人情、學問十二元與音樂十二律於一爐,混一無間,互孕衍生,千變萬化,曼妙無方。其長行短令,慢、變、犯、破,料敵先機,天下無敵。單槍匹馬,兩人對決,猶是其末事。其大用者,乃可廟算伐謀,攻心屈敵,搴旗斬將,破陣敗軍,攻城滅國!”
李靖嘆:“先舅父學究天人,以玄理世事學術入武學,成就超人。靖之所得,十不過一而已。”
王如寇長笑:“藥師何太謙矣!三日之後,再見分曉!”
王如寇說完,向綠綺紅拂戰團快掠過去。
李靖不敢後人,隨即跟隨,飛掠向紅拂綠綺戰團。
這是兩宜西南三里路的子虛觀。
子虛觀是一座廢觀,觀內道人多年前即棄觀他行,觀內神像敝敗,雜樹當戶,荒草沒徑。
紅拂坐在神像前的香案上。
李靖坐在香案前的一個破蒲團上。
李靖以袖揮着額角之汗。
透過窗戶,可看到庭中樹下,半人高的野草間,兩匹馬一會兒低頭吃草,一會兒昂起頭來注視着天上的雲,雲正慢慢推大,推放出一朵朵巨大的花朵,像給放大了許多倍的司徒府上的白牡丹、黃牡丹,風吹得草葉微微地晃着,吹得馬鬃輕輕地飄起,一拂一拂的,像浪波起伏,舒緩而好看,陽光在馬鬃的毛上閃着金絲線紅絲線的光線,甚至帶些紫亮,煞是輝煌而俊美。
“先生累了!”紅拂道。
“應該的。”李靖道,“不是你救我,我此刻恐早已橫屍在大興城中了。”
“不會的,先生身具上乘武功,怎會輕易讓他們得手?只是要脫身費勁些。”紅拂道。
“雙拳不敵四手。”李靖道,“何況,‘獨孤城’殺手,高手頗多。論武技,我未必能勝得了。”
紅拂說:“先生是說‘殺手之王’?”
李靖道:“王如寇確是一個難對付的對手。但若論武,就像當年楊素被賀若弼稱爲猛將一樣,楊玄感有霸王神勇,可在萬千軍中貫陣,十蕩十決。若與他對決,我未必是他對手。何況,還有‘東南西北四奇’與‘無影人’等高手層出不窮。我在城中以一己之力,別說對決,就是這些人車**戰,累都要累死你。何況還有千軍萬馬可調,千箭攢射之下,縱蓋世英雄,也能滅得了!”
“但先生智計勝他們一籌。”紅拂說,“像這樣不向東北渡河奔亡,而是從兩宜向西南逆行,迎着追捕者而上,出人意外。也正因如此,我們才贏得了這半日平靜,得以調息休整。”
“這半日固然使他們勞於奔波,師老無功。但我想他們向前撲空之下,終會醒悟過來,便會回頭搜索。”李靖道,“不過待他們一來一往,搜到這裡,天必黑了。今晚的月亮應該在戌時二刻升起,我們可在月升之前,趕至河邊,後借月光夜行渡河。”
李靖話鋒一轉:“王如寇此去,如果他要讓綠綺復元,需要幾個時辰?”
紅拂與綠綺對掌,比拼內力。雖然“殺手之王”與李靖解了紅拂綠綺對掌之圍,但紅拂綠綺兩人內功損耗之大,幾近油枯燈盡!
李靖也是耗了將近一大半的功力,才使紅拂恢復三四成功力,可以自保。
紅拂道:“綠綺武功,略高於我,然亦高出有限。兩人本在伯仲之間。如果王如寇也如先生助我那樣助綠綺恢復武功,那麼也要三個時辰,才能功德圓滿。”
李靖說:“你是說‘如果王如寇’,是不是說,他會不助綠綺恢復武功?”
紅拂點頭:“‘獨孤城’殺手,有一條叫:‘獨孤殺手,孤獨自強’。臨戰之時,相互或有救助,但戰後助同伴療傷,犧牲自己的功力以助同伴,向來不是‘獨孤殺手’的作派。”
“因爲,殺手是靠自己的實力獲得地位,並靠實力來殺敵與自保的。”紅拂向李靖解釋“獨孤城”殺手的行事風格。
李靖點點頭,望着窗外的草葉婆娑,陷入沉思。
“先生想什麼?”紅拂問。
李靖緩緩回過頭來:“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