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不是丈夫!
黛玉冬月裡啓程南下揚州,因着運河上凍,是以前半程只能乘車。她本就身子弱,又舟車勞頓,心中掛念父親林如海,是以方纔行到山東就病了一場。
臘月裡到得揚州,正趕上林如海病重。林家這一房人丁單薄,這一代只林如海一人,並無旁的兄弟姊妹。
林如海又只黛玉一個女兒,髮妻賈敏早亡,前些年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又夭折了。林如海雖讓孫姨娘掌家,卻名不正言不順,因是黛玉甫一回返,便支撐起了家業。
捱到二月,聖人派下的御醫到了。黛玉本心想着御醫都來了,父親的病症總能好轉一些,卻不料林如海非但不見好轉,還幾次病危。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眼見林如海病危,各種妖魔鬼怪便撲了上來。先是那新收的喬姨娘捲了七千多兩銀子,藉口省親一去不回;跟着家中下人欺黛玉年幼,虛報賬目,暗中侵佔林家家產;隨即又有一清客竟與柳姨娘有染!
亂世用重典,沉痾下猛藥!
當日在榮國府,那賈瑞不知死活的招惹珠大嫂子,李惟儉是如何狠辣的,黛玉自是看在眼裡。
事後黛玉雖不曾問起,卻也知此舉正應了那句‘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在榮國府寄人籬下,黛玉尚需隱忍,如今到得自己家中,又哪裡會忍?
喬姨娘不過是丫鬟出身,黛玉徑直報了江都縣追索逃奴;那幾個不老實的下人,僱請的辭退,家生子徑直打一通板子發配姑蘇莊子;柳姨娘與那清客,被黛玉命人打斷了雙腿丟出城外,任其自生自滅。
如是一番狠手,林家頓時上下整肅。
這期間黛玉又與孫姨娘照料林如海,打理官面上的往來……如今是政和十年五月,黛玉不過十一歲出頭,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孩,這般年歲方纔入得閨閣,每日家不過是耍頑遊樂,又哪裡會這般勞心勞力?
偏生黛玉咬牙撐了下來。她自是知曉,林家這一支只父親林如海與她兩人,父親病重不能視事,那便只能她來硬撐。
到得四月裡,黛玉做主請了名醫徐大業,林如海病情好轉。她方纔鬆了口氣,姑蘇的親戚便尋了過來。
對待姬妾、清客、下人,黛玉自是狠得下心來。奈何對待這般親戚,宗族禮法當頭,任黛玉再如何惱恨,父親不開口,她便只能忍耐下來。
二伯林滄,堂兄林煜,前者每日家噓寒問暖,打的什麼算盤,黛玉如何不知?怕是隻待父親林如海一死,二伯便會將其家中產業盡數捲走;那堂兄林煜更不是個省油的燈,十日裡倒有七日住在那小秦淮河上,且打着林如海的名義,私下也不知做了多少腌臢事!
黛玉趁着林如海清醒時幾次勸說,奈何林如海雖知曉了,卻始終不曾與二伯翻臉。
黛玉聰慧,哪裡不知父親顧慮?
父親一死,黛玉便成了孤女。按此時規矩,家產自是要收歸族裡,黛玉交由族裡撫養。待長成嫁人,不過出一份嫁妝罷了。
林如海不翻臉,自是怕黛玉被族人苛待。黛玉爲此暗自哭了幾回,只恨自己無用,不能生做男兒身頂門立戶。她於佛道並不信重,私下裡卻不知幾次向漫天神佛求助,保佑父親病情好轉,希冀有人能幫她一把。
璉二哥中間倒是來回一遭,雖頗爲關切黛玉,卻對其家事愛莫能助。轉頭與那林煜起了齟齬,便又去了金陵。
黛玉心下悲切,不知還能指望上誰。午夜夢迴,兩次夢見儉四哥,卻也知儉四哥不是神仙,這般家務事怎好胡亂摻和?
不意,儉四哥竟真真兒的來了!非但來了,還做了黛玉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兒!
眼看着堂兄滿口鮮血說不出話來,黛玉只覺心下無比暢快!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裡滿是晶瑩,恨不得如今就湊過去,哪怕不能做什麼,便是搖旗吶喊、擂鼓助威也是好的。
卻見二伯林滄聽聞儉四哥的名號,面上頓時一僵。林家世居姑蘇,雖沒了爵位,敗落了,卻也在姑蘇樹大根深,親朋故舊無數。
這一、二月間水泥務攪得江南震動,無數士紳爲謀一分股子而私下奔走,林家又如何不知?
林滄情知,面前這位少年官人可是紅得發紫啊!前有京師水務,如今又有西山水泥務,單隻憑一人之力就爲聖人堂堂正正搜斂了兩千多萬兩銀錢,且掏錢的士紳、大戶無不對其交口稱讚。
莫說只是打了自己兒子一頓,便是打殺了又如何?說句不好聽的,就算聖人起了殺心,朝堂諸位公都得攔將下來……開玩笑,沒了李財神,這大順朝廷豈非又要過苦日子?
得知這面前的少年官人便是李惟儉,林滄心中氣勢頓時就矮了半截。饒是如此,依舊強撐着開口道:“李大人不問青紅皁白,上來便動手,可是不將我姑蘇林家放在眼裡?”
本道李惟儉還要辯駁幾句,不想其笑着點點頭,說道:“老先生說的是,什麼姑蘇林家……本官還真不曾放在眼中。這名帖拿好,老先生不妨讓本官見識見識?”
“你——”林滄自知招惹不得李惟儉,只氣得渾身發抖,丟下一句話‘咱們走着瞧’,一甩衣袖,竟連親兒子都不管,邁步就走。
那林煜雖橫行霸道慣了,卻也能看出眉眼高低來。眼見林滄竟這般就走了,心知面前這少年官人招惹不得,只得灰溜溜爬起來,一邊吐着血,一邊灰溜溜走了出去。
李惟儉目視父子二人出了正房,轉身抄起桌案上的名帖,擡眼瞥見目光瑩瑩的黛玉,便笑着道:“妹妹家的親戚記性好不好?也不知出了門兒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黛玉面上綻出笑容來,說道:“儉四哥名號不顯,二伯上了年歲,料想記差了也是有的。”說着,她行了兩步上前瑩瑩一福:“儉四哥。”
“妹妹。”李惟儉笑着拱手。
黛玉起身,忍着心下喜悅,扯了孫姨娘道:“儉四哥,這是孫姨娘。”
那孫姨娘看年歲不過二十七、八,此時也笑着道:“儉……,我是見過李大人兩回的。”
李惟儉趕忙道:“姨娘客氣了,我與鹽司是忘年交,自是隻序年齒,姨娘稱我儉哥兒就好。”
“哎,儉哥兒快坐,來人,上茶!儉哥兒快坐,這會子老爺方纔安睡……儉哥兒何時到的揚州?”
李惟儉撩開衣袍施施然落座,笑着說道:“昨兒夜裡到的,想着晚上不好攪擾,這纔在驛館歇息了一宿,趕早上來瞧鹽司。”
“可曾用了早飯?”
“來的匆忙,倒是囫圇吃了一口。”
那孫姨娘嗔道:“驛館的飯食如何入口?正好姑娘也沒用,先陪儉哥兒坐坐說說話兒,我去催廚房多弄幾樣菜。”
孫姨娘說過了,便領着個丫鬟下去安排了。
廳堂裡,只餘下黛玉與李惟儉,再有便是晴雯、紫鵑、雪雁三個丫鬟。
李惟儉略略觀量黛玉,許是大半年不見,便見黛玉身形抽條,長高了不少,身子也瘦弱了許多。心下不禁一揪,出言道:“妹妹看着清減了,這幾個月可還好?”
黛玉搖了搖頭,道:“都還好。”便是不好,她這會子也不想說。略略掃量李惟儉,見其面色黝黑了幾分,愈發有棱角,黛玉便道:“儉四哥瞧着也清減了。”
李惟儉頷首道:“三個多月,先去廣州,又北上蘇州,錯非被一些事絆住,我早就來瞧妹妹了。”
黛玉雖處內宅閨閣,可一則有報紙得聞天下事,二則其父親朋故舊不時來訪,總會帶來一些訊息,因是倒是大抵知道李惟儉此番辦了好大的事。
黛玉便說道:“儉四哥皇命在身,總是要先緊着差事。我這邊廂又沒旁的事兒……”
黛玉話中言不由衷,李惟儉又哪裡聽不出來?
丫鬟奉上香茗,李惟儉捧在手中說道:“妹妹聰慧,家中事務料想難不住,可總有些蒼蠅不好下手……剛巧,妹妹不好料理的,我來料理就是了。”
“此番,還是多虧儉四哥了。待父親醒了,此事自有我去分說。”
李惟儉擺手道:“不過是不知哪兒竄出來的阿貓阿狗,打發了就打發了,料想林鹽司也不會因此與我計較。”頓了頓,李惟儉瞥向一旁兩個丫鬟。
紫鵑低眉順眼,那雪雁卻滿臉喜色,一雙眼睛眨啊眨的,欲言又止。
李惟儉便道:“雪雁,你家姑娘這些時日飲食如何?舊症可曾犯了?”
雪雁立馬告狀道:“儉四爺不知,姑娘回來路上就病了一遭。臘月尾回了揚州,老爺又病了,家中僕役、清客都想着謀算好處,姑娘拖着病體下狠手一一處置過,這烏煙瘴氣方纔爲之一清。
可四月裡二老爺又帶着煌大爺上了門,四下襬長輩的譜,處處刁難姑娘,姑娘氣得夜裡——”
“誰要你多嘴的?”黛玉赧然道:“都是親裡親戚的家務事,我能處置的。儉四哥不用聽雪雁嚼舌……”
李惟儉放下茶盞溫言道:“在我想來,能處得來的方纔算親戚,相處不來,彼此不親,又算什麼親戚?”
黛玉心下頓時熨帖,她便是這般想的。
就聽李惟儉又道:“妹妹莫管了,左右伱那二伯近來家中就會有事,過幾日就回去了。”
黛玉哪兒聽不出來弦外之音?略略憂心道:“儉四哥……”
“無妨,我有分寸。”
黛玉擡起眼簾,深深看了李惟儉一眼,便沒再多說什麼。
其身後的雪雁見此,不禁抿嘴露出了兩枚小虎牙;晴雯隨在李惟儉身旁,見此情形哪裡還不明瞭?她與黛玉雖接觸不多,卻也極得意這般性子的主母,因是便也噙了笑意。
略略靜謐須臾,孫姨娘回返。其後跟着幾個丫鬟,端着餐盤,內中是爲二人預備的飯食。
李惟儉起身謝過孫姨娘,落座後招呼道:“妹妹也陪我用一些?”
“好。”
黛玉這會子心中鬱結吐出大半,也感飢餓,隨李惟儉用了一碗粥,兩個小巧包子,許久不曾吃這般多,一時間竟有些撐。
便在此時,內中忽而傳來咳嗽聲,孫姨娘緊忙進到內中查看,隨即打發丫鬟來喚:“李大人、姑娘,老爺醒了。聽聞李大人登門,老爺刻下就要見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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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裡。
吳海寧陪着笑,搶過小吏奉上的茶水,先行擺到程噩面前,腆着臉笑道:“哨總喝茶,嘿嘿。”
程噩心下膩煩,端起茶盞來撇去浮沫。就聽吳海寧道:“哨總,要不您老再給說說,當初青海那一仗是怎麼打的?實不相瞞,也就是生得晚了,放漢朝那會子,憑我這本事,就算比不得衛青、霍去病,好歹也能跟李廣過過手……”
“呸,就你?還李廣?”程噩忍不住了,起身薅住其後領,一把將其提了起來,叱道:“渾身上下沒二兩肉,你哪隻眼睛瞧自己比得過李廣的?”
吳海寧撇嘴道:“不是……哨總,這打仗比的是腦子,動刀動槍那是大老粗乾的活計。你看韓信,能打得過樊噲?再看諸葛亮比得過關羽?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啊。”
“滾滾滾,再聒噪小心我叫幾個人好生操練你一番。”
吳海寧雙腳落地,兀自不肯罷休,說道:“再說如今打仗比的是誰火銃放的準,不是跟您吹啊,我可是跟着我家老爺放過火銃的,百步開外,十中六!”
程噩罵道:“你還有臉說?用的是新式火銃,換個姑娘家都能十中六!”
吳海寧正轉動心思哄騙程噩,忽見外間狼狽行來一老一少。老的那個滿臉陰沉,少的那個滿嘴都是血。
吳海寧眨眨眼,說道:“喲,這是咬舌頭了?哨總可知,咬舌頭不能自盡,我家老爺說的。誒?這倆人瞧着是從內宅出來的,這一嘴血是怎麼弄的?”
吳海寧是個好打聽的,丟下一句話,皮猴子已然摸到內儀門前,與守門的僕役嘀嘀咕咕一番,又撞見餘管家,說過一會子話轉頭摸着下巴尋思着行了回來。
到得偏廳裡,吳海寧樂滋滋道:“方纔那位一嘴血,竟是我家老爺動的手。”
程噩眉頭一皺,霍然起身:“這是活膩歪了啊,什麼來路?”
程噩武毅鎮出身,這可是忠勇王的老底子。出發前忠勇王親自交代過,這一哨弟兄死絕了,也須得全須全尾的護着李惟儉回來。
這一路上程噩小心戒備,好在順風順水,一直不曾遇到什麼麻煩。到了江南繁華之地,程噩方纔鬆快了幾分,不想就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就聽吳海寧道:“說是林鹽司的本家兄弟。”
林鹽司的本家兄弟……這就不好動手了。那林鹽司可是簡在帝心的人物,轉念一想,程噩又覺得不對:“李大人與林鹽司鬧起來了?”
“這倒不是——”吳海寧三言兩語將從餘管家處掃聽來的消息說了。
程噩聽罷頓時心下鄙夷:“敢情是吃絕戶的,活該捱揍。”
吳海寧拱拱手道:“哨總,煩請借幾個弟兄壯壯聲勢。”
程噩蹙眉道:“莫要打死了人。”
吳海寧樂了,說道:“打死人?用我家老爺的話說,打人太過低級。要對付那二人,一封名帖足以,何必髒了弟兄們的手?”
程噩將信將疑,可到底還是打發了兩名禁軍隨行。吳海寧帶着人出了鹽司衙門,徑直朝着揚州府衙尋去。 揚州府衙距離鹽司衙門不遠,過了通泗橋便是。吳海寧領着兩名禁軍到得衙門口,兩名門子搭眼瞥見荷槍實彈的禁軍,頓時不敢怠慢,分出一人上前迎候:“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貴幹?”
“辛苦辛苦,”吳海寧拱手道:“敢問衙門裡管錢糧的幕友高姓大名啊?”
那門子道:“不敢稱辛苦,大老爺手下管錢糧的幕友姓曲。”
吳海寧掏出一張名帖遞將上去道:“我家老爺乃是二等男、內府會稽司郎中李諱惟儉,此番在下有事與曲幕友相商。”
門子雖不知李惟儉是誰,可聽聞其有爵位在身,又哪裡敢簡慢?一邊讓門子去內中通傳,一邊將吳海寧讓到偏廳等候。
吳海寧落座偏廳,不過等了須臾,便有一五十開外幕友滿面堆笑地尋了過來。
遙遙便拱手道:“誒呀,今兒一早就被喜鵲吵醒,還想着哪兒來的好事兒呢,不料竟應在了此處。小哥請了,在下曲宗說,如今爲大老爺打理錢糧。府尊聽聞李郎中過揚州,本想今日放衙邊去拜訪,不意竟讓李郎中打發人先登了門。”
吳海寧趕忙起身笑道:“曲幕友客氣了,我家老爺此番爲看望林鹽司而來,實在不想驚擾地方,這纔沒聲張。原也是想看望過林鹽司之後再來拜訪府尊的,哈哈,可說是與府尊大人想到一處了。哈哈……哦,在下吳海寧,如今隨着我家老爺辦差。”
“原是吳小哥,吳小哥快坐。來人,上好茶,就用我那碧螺春!”
須臾光景,僕役奉上茶水,二人寒暄已過。吳海寧便道:“實不相瞞,我家老爺如今還在林鹽司府上,卻生生慪了一肚子氣。”
曲宗說大驚:“何人敢惹李郎中?”
吳海寧當下添油加醋,將林家那父子二人的德行訴說了一遍,聽得曲宗說不住地搖頭罵道:“不當人子,實在是不當人子!”
嘴裡這般罵着,曲宗說心下樂開了花。鹽司與地方互不統屬,甚至因着密奏之權,地方上對鹽司頗爲敬畏。林如海病重,府尊不過是盡了同僚本分,去看望過一遭罷了。
可那李惟儉不同啊,那可是李財神啊!
到得江南不過一、二月便攪動風雲,生生憑空造出來個價值三千萬兩的水泥務!士紳對其交口稱讚,蘇州府也因此富得流油!如今那莊有恭不過新官上任,就操弄百萬兩銀錢,聲稱要將蘇州各地盡數修了石塘。
府尊大老爺聽聞之後很是酸了一陣,暗罵那莊有恭走了狗屎運。士紳拿李惟儉當財神,可這些地方官可是拿李惟儉當進身之階啊。
用膝蓋琢磨也知道,那石塘修起來,從此蘇州上下抗洪澇的能力大增,且圩田無數,考評定然是上等。說不得莊有恭只做一任知府,就得升入朝堂。
揚州知府在此地轉圜兩任,如今離任在即,正發愁下一任到何處任職呢,若有李惟儉這財神爺護持着,說不得就能平步青雲!
交好李惟儉,就算如今用不上,說不得來日就能用上呢?揚州繁華不下蘇州,又是運河交匯之地,辦個水泥務不過分吧?
是以得知李惟儉到此,府尊先是高興了一陣,隨即又發起了愁。換做尋常官員過路,送上一些程儀便是了,可人家李惟儉不差錢,又豈會瞧得上那千八百的銀錢?
不送銀子,送別的的話……也不知人家喜好啊。方纔曲宗說剛提議,說李惟儉年少,這少年之人或許不貪財,可就沒有不好色的。府尊大爲意動,正琢磨着送個唱曲的歌姬呢,這李惟儉的手下就送上了門。
林滄、林煜得罪了李惟儉?得罪的好啊,上趕着尋不着賣好的機會,這倆活寶就給府尊送來了。
曲宗說頓時肅容道:“此等不仁不義之輩,我曲某人羞於與其爲伍!吳小哥回去轉告李郎中,此事府尊定要給李郎中一個交代!”
吳海寧裝模作樣道:“這……會不會太麻煩府尊大人了?”
“哪裡的話?區區小事,不消府尊發話,鄙人手書一封,便讓這二人在這揚州城一日也待不下去!”
“誒呀,這下我家老爺定然消氣了。曲幕友如此精幹,來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那曲宗說笑道:“小哥這般年歲就隨着李郎中走南闖北,小哥方纔是前途無量啊。”
二人相視大笑,吳海寧這才道:“如此,在下回去就與我家老爺說。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門拜訪。”
“好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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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司內宅。
李惟儉隨着孫姨娘入得內中,先是嗅到濃郁的冰片味兒,繼而又從中嗅到了硝石味兒與湯藥味兒。
牀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面黃肌瘦,李惟儉仔細看了兩眼方纔認出是林如海,當即心下就是一揪!
入京師前兩度造訪,林如海於他有提攜之恩,怎麼料不到,不過區區一載,再度重逢他卻成了這般情形。
林如海好似極爲痛苦,面上強擠出一抹笑來,握了黛玉的手,偏過頭去道:“我無妨,玉兒先在一旁坐了,我與復生說兩句話。”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
又有丫鬟搬來凳子,李惟儉上前拱手:“鹽司,怎會如此啊?”
林如海苦笑:“時也命也……徐大夫說我年輕時傷了腎,這才坐下病竈,如今卻已積重難返了。”
林如海雖偏過頭去說話,李惟儉卻依舊嗅到了濃重的尿騷味兒,這味道自是來自林如海的嘴裡。
李惟儉二世爲人,見識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這是尿毒症啊!
莫說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這也是不治之症,只能靠着血液透析維持,不然就只能換腎。
這般年頭連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論換腎了。
“鹽司——”
林如海笑道:“上回復生還順杆爬,腆着臉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卻見外了?”
“林叔父,我略通岐黃之術,叔父這病竈只怕須得靜養。”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靜養?辭表上了幾回,奈何聖人皆不準。我怕是隻能死在任上了。”
“爹爹——”
黛玉出口阻攔,林如海卻搖頭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豈能倖免?我如今多說說,也免得玉兒來日感傷。”
他這般說,黛玉頓時紅了眼圈兒。林如海嘆息一聲,看向孫姨娘:“玉兒也累了好些時日,你帶她下去歸置,我與復生說幾句話。”
孫姨娘應下,勸慰着黛玉起身走了,內中便只餘下林如海與李惟儉,連伺候的婢女都被打發得遠遠的。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勳貴之後。奈何傳到他這一代,爵位便降沒了。原本林家會與其他這般勳貴一樣,淹沒在歷史車輪之中。
可偏生大房出了個林海!他自幼苦讀,十七歲中秀才,二十一歲中舉人,與賈敏完婚後又中了進士。
此後爲聖人賞識,先爲翰林編修,後爲侍講,又任江南提學,隨即任巡鹽御史。官路順遂,可謂平步青雲。
錯非這場要人命的病,來日遷轉一方督撫,十數年後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尋常。
奈何,如今這些都成了虛妄,他……就要死了。
臨死之際,方知萬事皆空,唯獨放不下女兒黛玉。
日暮千星現,鯨落萬物生。
林家大房後繼無人,唯獨剩下個孤女,那些親裡親戚便紛紛撲將上來,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塊肉。不論是出於世情,還是宗族禮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產,大抵只能保住賈敏的嫁妝。
他再四下添一些,總不能苦了女兒。可將玉兒託付誰人之手,林如海輾轉反側,始終拿不定主意。
賈家已顯敗落之相,賈母在,還能略略維繫;只待賈母過世,便是聖人不出手,榮國府也會分崩離析;林家別房後繼無人,這些年不過是仰仗着林如海的聲威過活。
他死之後,林家沒落的只怕比榮國府還要快!
這般思量,好似託付給榮國府纔是最好選擇。黛玉也曾說過,賈母對這個外孫女極好。林如海仔細問過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說了,林如海始終挑不出錯漏來,卻林如海本心覺着,只怕女兒還有隱瞞。
剛好李復生在榮國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爲知曉其中內情。因是林如海這才支開旁人,獨留下李惟儉說話。
李惟儉思忖着道:“林叔父,票鹽法——”
林如海搖頭道:“與我無關了。引鹽也好,票鹽也罷,都與我無關了。復生,我如今唯獨不放心玉兒。”
李惟儉頷首道:“叔父說的是。我雖能爲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傾盡全力——”
“復生,”林如海打斷道:“玉兒在榮國府,過得到底如何?”
“啊?”
林如海死死盯着李惟儉道:“我問玉兒,她只說一切都好;問了雪雁,卻見其閃爍其詞。我要死了,還請復生據實相告!”
說話間林如海竟朝着李惟儉拱手!
李惟儉哪裡敢受?緊忙起身避過:“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屬實,若有虛假,願遭雷殛!”
“好,好,復生快坐。”
李惟儉緩緩落座,思量着說道:“叔父,林妹妹在榮國府,吃穿用度自是極好的。”
“旁的呢?”
李惟儉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籬下,又哪裡不會受氣?寶玉被老太太、太太寵溺着,最是橫行無忌。素日裡雖與林妹妹交好,可發了性子……嗯,許是這會子還小,待過上幾年就好了。”
林如海頓時皺起眉頭來。賈璉護送黛玉到得揚州,送上了賈母親筆書信。內中言語,似有意撮合寶玉與黛玉。都說寶玉銜玉而生,極是鍾靈毓秀,卻從無人說起寶玉性情。
面前的李惟儉少年老成,從不口出妄言,且此時問過玉兒便知真假,李惟儉沒必要扯謊。這般看來,此事大抵是真的了。
就聽李惟儉又道:“因着寶玉總與林妹妹鬧彆扭,有一回還摔了那通靈寶玉,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見林妹妹。”
“還有此事?”
林如海眉頭鎖得愈發深了!若黛玉嫁了寶玉,那王夫人便是當家婆婆,婆婆不待見兒媳,自家女兒又是個心思敏銳的,只怕就要終日以淚洗面!
這般看來,這婚事只怕不妥。
思忖一陣,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說,這寶玉性情如何,復生據實說就是了。”
“是,寶玉有些紈絝習性,這本尋常。可許是自小便被老太太與太太護着,每每惹了禍,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積年累月下來,這性子就——”
就什麼?只怕是半點擔當也無!
李惟儉壓低聲音道:“去年寶玉與丫鬟戲水,老太太就惱了,將那叫碧痕丫鬟攆了出去。寶玉倒是鬧了一場,可被太太嚇唬一通,轉眼就忘在了腦後。數月後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回,只得去了那半掩門的腌臢處做營生。”
林如海嘆息着搖頭道:“這般性情,只怕不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