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既死,邢夫人心下寒涼!
心下不由得暗忖,那王夫人是自怡紅院出來後方纔不慎落了水,偏生轎伕趕到時人已沉了水底,加之王夫人這幾日一直聲稱乃是遭了鬼祟,可邢夫人哪裡肯信?
只道必是鳳姐兒動的手腳,隨即越琢磨越對。是了!老太太這一去,鳳姐兒本就掌着家,偏王夫人再沒了老太太壓制,說不得就會生出是非來。因是鳳姐兒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謀害了王夫人。
那鳳姐兒本就心思歹毒,想當日的尤二姐不就是被其陰害了嗎?
有道是脣亡齒寒,王夫人既去,下頭接下來說不定就會對付自己。不拘是自保還是反擊,邢夫人都決不能讓鳳姐兒好過。
是以瞧着鳳姐兒冷笑道:“那日你是怎麼看護的?難不成眼睜睜看人掉水裡不聞不問嗎?我看你是存心見死不救!”
鳳姐兒忍着惱怒道:“大太太真的委屈我了,我那時是偶然路過,離太太還有一段路程,且是電光石火之際,誰顧得過來?”
邢夫人嗤笑一聲道:“這卻不好說了,說不得是因着先前舊事心忖怨懟,乾脆來個見死不救!”
鳳姐兒氣得漲紅了麪皮道:“大太太這樣說就是疑心我了?”
邢夫人道:“這前前後後細細一想,也太巧了罷,不疑你疑誰?”
鳳姐當着衆人不便強辯,索性低頭一言不發了。
邢夫人見其不應聲,心中不禁愈發得意,又說道:“此事不提也罷,你如今掌着家,眼看身子也無恙了,我看明兒起還是將家中庶務操辦起來。咱們家雖說如今不濟,可該講的體面還是要講的,這二三日人來人往,多有照應不周之處,你須得多用些心。”
鳳姐兒當着賈政、賈璉的面兒悶聲應下。心下鄙夷不已,只道是邢夫人知曉家中銀錢不湊手,這才推她出來給付銀錢。
此時內中李惟儉與賈政、賈璉出來,一道兒去到夢坡齋裡敘話。
到底夫妻一場,賈政蹙眉唏噓自是不提。李惟儉與賈璉商議喪事,那賈璉便道:“老太太頭七剛過,如今倒是省事了。明兒搭了靈棚,置辦棺槨,分出部分僧道做法事,三日後往各處報喪。算算老太太七七發引,太太這邊廂倒是差不多能趕上五七之數,如此也不算簡薄了。”
李惟儉一琢磨也是,如此不過額外添三兩千銀錢也就是了。又盤桓一陣,這才領了黛玉、迎春回返伯府。
過了東角門,黛玉方纔長嘆一聲道:“不想舅母就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李惟儉也感嘆道:“人生無常啊。”
李惟儉還琢磨着賈母這一死,說不得王夫人如何與鳳姐兒鬧騰呢,誰知竟落得個落水暴病而亡?
一旁的迎春道:“無上天尊……都說太太被那碧痕拽去了水裡,可知前承後負。”說話間斜眼瞥了黛玉一眼,欲言又止。
李惟儉卻不曾多想,說道:“也是趕上二嫂子前一陣有恙在身,太太每日家連軸轉,一時恍惚也是有的。若果然有承負、報應,那碧痕何至於等到如今?再者榮國府中僧道無數,又哪裡有冤魂敢靠近?”
黛玉卻道:“四哥雖不信這些,卻也該與人爲善的好。”
李惟儉不由得笑道:“妹妹不妨掃聽一番,這天下士紳可有幾個說我不好的?”
黛玉嗔看了其一眼沒言語。暗忖這倒也是,這幾年時不時便有各地士紳登門,也不求李惟儉旁的,奉上重禮只求結交一二,若來日有了發財新門路能指點一番就承情了。
說話間過了木橋,黛玉略略頓足道:“我先回了,二姐姐瞧着憂心不已,四哥還是多多寬慰纔是。”
李惟儉應下,到底將黛玉送到園子門口,這才折返回來往知覺齋而去。心下暗忖,這會子的黛玉倒是比先前邢岫煙那時豁達多了。
也難怪,李惟儉與迎春斷斷續續攀扯了好些年,迎春過門本就在意料之中,所以黛玉纔沒多大反應。不過李惟儉琢磨着回頭兒還是得尋機好生寬慰一番纔好。
賈母、王夫人這一去,因着黛玉是外姓,是以不用服喪。但黛玉與賈母情誼深重,自願居喪守禮,定下緦麻之期,因是這些時日李惟儉不好往東路院正房去;迎春趕在賈母臨終前過門,守齊衰不仗期。若不曾過門,就得守齊衰,這過門之期拖上一年,誰也不知一年後是什麼情形。
李惟儉心下暗歎,賈母臨死也不曾糊塗,偏不願約束家中子弟,只一門心思指望着元春在宮中得了聖眷,從此賈家恩榮不斷……可能嗎?
李惟儉搖搖頭,賈母到底不過是個內宅婦人,見識有限,不能太過苛求。且賈母也不曾說出求肯李惟儉照拂賈家的話,只提及賈蘭,可見賈母人情練達,這是情知自己不待見二房旁的那幾個子弟啊。
此時邢岫煙與迎春同住此地,說來也巧,當日大觀園中二人便同住綴錦樓。思忖間李惟儉到得知覺齋裡,邢岫煙與迎春趕忙起身相迎。
李惟儉便道:“此處到底有些逼仄,不急,等開春在一旁再起一處宅院就是,左右地方有的是。”
邢岫煙極有眼色,心知只怕李惟儉有話與迎春要說,當下便笑道:“老爺安坐,剛巧太太賞了些六安茶,我去煮些來讓老爺嚐嚐。”
李惟儉應下,邢岫煙便領着兩個丫鬟往外頭而去。
繡橘也極有眼色,趕忙退將出去,內中只餘下李惟儉與迎春。李惟儉上前扯了迎春的手,二人一併到得軟榻上,李惟儉安撫道:“生老病死應有時,二姐姐也不必太過傷心。損了身子骨,我可是心疼的緊。”
迎春略略紅了眼圈兒道:“我這性子老太太雖不得意,卻一碗水平端,姊妹們有的,總少不了我一份兒。如今連這等公允的長輩都沒了,我——”
李惟儉趕忙握住其手道:“往後不是還有我嗎?”
迎春許是近來心緒起伏極大,悲喜交加之際,所思所想一併說了出來:“錯非老太太點頭兒,你只怕還不知要拖延多少時日。”
這話頗有怨懟之意,李惟儉卻不辯駁,只攬住迎春道:“是我對不住你。二姐姐放心,往後定不會委屈了你。”
迎春悶聲應下,旋即不安的扭動身形嗔道:“儉……兄弟,我,我還得守孝呢。”
李惟儉趕忙訕訕收回手,道:“習慣了,習慣了。”
迎春不知如何言語,好半晌才道:“方纔大太太又指摘二嫂子,都這等時候了,偏她拎不清還要鬧騰。”
李惟儉問明因由,心下也不當回事,道:“大太太向來如此,莫管她就是了。”
心下卻想着另一樁事兒:因賈母亡故,賈政上書丁憂,這光祿寺少卿剛上任,屁股還沒坐熱乎就退了下來。加之前頭寧國一脈被抄,大老爺賈赦早死,賈家支撐門面的只剩下賈政與賈璉。
若這二年賈政、賈璉安心丁憂,少跟長樂宮往來,說不得就免了抄家流放之噩?這倒是應了那句‘福禍難料’了。
轉眼幾日,榮國府又起靈棚,三日後四下報喪。各處親朋故舊,往來勳貴人家,乃至宮中賢德妃,紛紛登門弔唁。
前番聽聞賈母噩耗,元春本就身體抱恙,此番聽聞王夫人死於非命,頓時一病不起。
趕上歲尾,戚將軍領着家小回京述職,聽聞賈府白事,也登門弔唁了一番。這日黛玉與迎春回返,黛玉便與李惟儉道:“今兒戚將軍領着兒子登門弔唁,隨後大太太便私下裡說,原來早先珍大嫂子出殯時,戚將軍的公子便撞見三姑娘一面,此後一直念念不忘。本道此番入京順道提前,誰知又趕上府中辦喪事。
此事只得暫且擱置……那戚建輝只一條戰艦便俘敵數千,此番定會加官進爵,可惜就是不知能不能再等探春兩年了。”
一旁的迎春也道:“我也聽鳳姐姐提了一嘴,都說是天作的好姻緣,只可惜時候不對。”
李惟儉笑問:“三妹妹如何說的?”
黛玉笑道:“三妹妹能如何說?臊得紅了臉兒,一早兒便躲了出去。”
說過此事,黛玉又道:“過幾日外祖母與舅母發引,鳳姐姐與我說了,待發引後便送鴛鴦去忠靖侯府。”
李惟儉點頭道:“如此正好。鴛鴦素來是老太太的貼身大丫鬟,極有體面。老太太這一去,她再留在榮國府也不太妥當,說不得就跟人鬧出彆扭來。湘雲性子嬌憨,行事略顯粗疏,鴛鴦去了正好照料着。”
黛玉嗔道:“雲妹妹只怕來年才過門兒呢,四哥如今怕是見天想着雲妹妹吧?”
迎春在跟前兒,李惟儉笑着不接茬,只道:“宮中賢德妃病了月餘,如今也不見好。”
迎春訝然一聲,道:“家中怕是還不知道信兒呢。”
李惟儉道:“知道了又能如何?總要發引了再說旁的。”
又過得一些時日,眼看進了臘月,賈母與王夫人先後發引,送去鐵檻寺中,其後又待點穴後安葬。
待一切停當,已然是臘月初三。
操勞月餘光景,這日鳳姐兒可算睡了個好覺,誰料一早兒賈璉與邢夫人便尋了過來。
賈璉拿出族內賬冊,腆着臉說因開銷太過,如今拖欠賈家各處子弟月例銀子兩月有餘,此番求着鳳姐兒拆借些銀兩先行補上。待遼東莊子送了年禮即刻返還。
邢夫人卻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數落了一頓。卻是置喪期間,家中器物多有丟失,指摘鳳姐兒掌家愈發不盡心。
鳳姐兒勞心勞力,還往裡頭搭了三萬兩銀子,這會子氣上心頭,乾脆命平兒將賬冊一併送出,推說身子抱恙,往後這家中大小事務請邢夫人一併做主。
邢夫人先是訝然,跟着雀躍不已。當即樂顛顛奪了賬冊而走。賈璉又連番求肯,鳳姐兒只推到邢夫人身上,又說:“二爺不妨好生算算,那暖棚營生我不過佔了些許股子,能有三萬兩還是我典當了嫁妝才湊的。二爺想要銀子,只管問大太太要就是了。”
賈璉無法,只得去尋邢夫人。那邢夫人得了賬冊,旋即召集貼身下人,仔細覈對點算了一番。這一點算不要緊,依着如今用度,只怕到來年夏收起碼要虧空八千兩!
邢夫人不信邪,與僕婦吩咐道:“仔細點算點算,只怕鳳丫頭藏了奸!”
王善保家的又與一衆僕婦點算,其後愁眉苦臉回話道:“太太,這賬冊明目清晰,只怕尋不到二奶奶的錯漏。”
邢夫人納罕道:“果真這般大虧空?可曾翻檢前頭幾年的了?”
王善保家的苦笑道:“都翻檢過了,前番那三萬兩,只怕真個兒是二奶奶的體己。”
邢夫人頓時坐蠟。她四處指摘王熙鳳,不過是想奪了掌家之權,趁機上下其手罷了。誰知這家中竟真的入不敷出!如此非但沒了油水,日子撐不下去,莫非還要自個兒往裡頭搭錢不成?
前頭來報,說賈璉求見。
邢夫人心下煩悶,哪裡肯見?只推說身子疲乏,將賈璉打發了出去。
王善保家的又道:“待遼東莊子送了年禮,大抵能有八千兩活錢。”
邢夫人納罕道:“前幾年還略有盈餘,怎麼這會子就虧空了?”
有僕婦便道:“太太不知,這二年北旱南澇,各處莊子都沒多少出息。如今到了臘月也不見下一場雪,來年說不得還要大旱。”
王善保家的自外孫女司棋處聽了一嘴,便道:“聽說李伯爺已在朝廷上建言,自身毒、南掌多采買稻米以供北地之需。”
邢夫人頓時愁眉不展,只得揮手將一應僕婦打發了下去。那王善保家的卻沒走,待邢夫人歪在牀榻上,王善保家的便湊過來建言道:“太太好不容易得了賬冊,可不好這般輕易還回去,不然來日太太說的話哪裡還有人肯聽?”
邢夫人苦悶道:“總不至於讓我往裡搭銀子吧?這般多,我就算有心也是無力。”
王善保家的道:“若依着我,還是家中人口滋生太多,上下數百上千號人,真個兒有差事的又有幾個?想那竟陵伯府,上下僕役、丫鬟不過百餘人,太太何不趁此之際開……開……”
邢夫人好歹認識字,接話道:“開源節流?”
“正是。再有——”王善保家的湊過來低聲道:“——先前修園子貪墨的可不止是賴家,那各處管事兒哪個不上下其手?太太何不尋了老爺商議一番,趁此之際將那不規矩的奴才抄了家,如此一來不就有了銀錢?”
邢夫人頓時心動不已。轉頭兒便尋了賈政、賈璉商議,叔侄二人看着賬冊皺眉不已,偏又趕上林之孝押着兩個小廝入內。
賈政擡頭問道:“何事?”
林之孝咬牙道:“回老爺話,方纔平姨娘才從怡紅院出來,便見這兩個提了包袱翻了牆頭,正巧被小的撞見,便叫人將其拿下。只可惜跑了兩個牆外頭接應的賊子。”
當下包袱展開,便見內中琳琅滿目,貓兒眼、祖母綠、沉香拐、沉香串珠、伽南扇墜、琥珀眼扇墜、錦紅瑪瑙,汝窯花囊、金螭瓔珞,略略點算,這些物件兒拿去當鋪當了都值數千兩之多!
賈政氣得渾身發抖,指着那二人道:“反了,反了!”
賈璉更是怒不可遏。他承嗣襲爵,這賈府的財貨可都是他的,怎容旁人染指?賈璉起身怒道:“給我打,仔細問明何人指使的!”
當下便有僕役提了棒子死命抽打,那兩個小廝本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捱了幾下便哭爹喊娘招供了。
卻是外頭的賈菖、賈菱因欠了印子錢,加之數月不曾得公中米糧,頓時發了狠,這才勾結兩個不規矩的小廝盜竊榮國府財貨。
賈政、賈璉惱恨至極,又打發人將賈菖、賈菱二人提來,偏那二人還振振有詞。
“叔爺、二叔不缺嚼裹,卻不知疼惜族人。數月不發米糧,家中早已揭不開鍋,來尋二叔數次都不得,實在過不下去,可不就要打旁的主意?”
另一個也道:“早前珍大叔承嗣時何曾短過咱們米糧?怎麼到了璉二叔這兒就變了?”
賈璉氣惱道:“伱們也知這二年年景不好,前頭老太太與太太辦喪事,還是你們嬸子出的體己銀子!”
那二人梗着脖子道:“二嬸子一下子出了三萬,可知後頭說不得還有三萬。既如此,爲何偏偏扣下咱們那幾兩銀子?”
賈璉辯駁不過,親自提了棒子上前抽打。那二人抱頭鼠竄,心下惱恨至極,轉頭兒便躲去了鐵檻寺。
好一通鬧劇過了,邢夫人這才提及開源節流之事。這開源也就罷了,賈政與賈璉沒臉去求李惟儉,倒是這節流能想想法子。
此時邢夫人又道:“三姑娘倒是一把好手,這二年依着探丫頭的主意將那大觀園各處包給了婆子,一年到頭倒是能剩下幾百兩,且各安其事,再不用往裡搭銀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