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政回京之後,諸事完畢,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着年景漸老,精力不濟,又念及過往幾年骨肉分離,是以家中一應大小事務盡數託付鳳姐兒、賈璉,自個兒只每日敘天倫、庭闈之樂,偶爾閒時才尋一衆清客清談。
又因八月初三乃是賈母八十大壽,這幾日鳳姐兒便尋了賈政商議,定下七月二十八到八月初五榮府開宴席。
雙子日子宴請堂客,單日子宴請官客。也是因着寧府沒落,賈家斷了不少親朋故舊,不然只怕這些時日還排不開。自打七月中下,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
政和帝好歹給了賈家一些顏面,打發禮部送來賀禮:欽賜金玉如意一柄,綵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
賢德妃元春又單送了一份兒: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隻,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綵緞十二匹,玉杯四隻。
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閒了再瞧。”
眼看到得二十八日,這日李惟儉回返府中,便見黛玉尋了紅玉、傅秋芳、寶琴、邢岫煙幾個商議,見李惟儉來了,方纔蹙眉說道:“眼看外祖母壽辰在即,如今卻拿捏不好該送何物。”
傅秋芳與賈母往來不多,便說道:“依着妾身,老封君既是太太的外祖母,又與老爺沾親,不妨送一份厚禮便是了。”
寶琴卻知黛玉的心思,搖頭道:“昨兒還遇見平姨娘,說老太太起先不過高興了兩日,如今也煩了,自個兒不過目,只叫鳳姐姐收了,說是過後再瞧,只怕過後也就忘了。若咱們家送的不過是尋常賀禮,只怕不對老太太心思。”
李惟儉聞言便道:“大家辛苦了,我這幾日庶務纏身,卻是無暇顧及此事。”略略思量,又道:“內府中新奇物件兒,怕也難對老太太心意,不如明日得空,妹妹帶着幾個妥帖人,往造辦處走一遭,說不得就能遇見合心意的物件兒呢?如此再配幾樣尋常的壽禮,也就周全了。”
頓了頓,眼看寶琴眼睛亂轉,便是一向沉穩的傅秋芳都頗爲意動,李惟儉順勢就道:“若遇見合心意的首飾,不妨也採買一些。不走公中,此番老爺我會賬!”
廳堂裡頓時歡快起來,寶琴扯着邢岫煙嘰嘰喳喳,便是紅玉都喜悅不已。
此事就此定下,眼看李惟儉好似有話要與黛玉說,紅玉等便識趣的先行退下。待人都走了,李惟儉與黛玉並坐軟榻上,李惟儉就道:“妹妹掌着公中,可知如今家中有多少現錢?”
黛玉記性好,略略回思便道:“上個月點出二萬來往江南採買織造之物,如今公中還剩下二十七萬有奇……四哥莫非要往外大筆支出?”
李惟儉盤算道:“今日見過聖人,聖人已准許大順推行金本位,料想不過數月之內銀幣便會貶值。”
黛玉忙道:“既如此,可是要家中銀幣盡數兌成金子?”
李惟儉搖頭道:“內府早就在辦了,咱們家不用貪圖這等小利。不過倒是可以採買一些古董、字畫,一來家中裝點一番,二來也圖保值。”
黛玉聞言頷首,隨即吐槽道:“自打過了門兒,方纔知曉柴米貴。四哥積攢家業雖快,家中卻不好鋪張浪費。二年下來,自個兒倒是愈發會算計了。”
李惟儉笑道:“是我拖累的妹妹,不過妹妹往後掌個總便是,具體事務交給紅玉等打理就是了。”
黛玉笑着不置可否,李惟儉轉而又道:“眼看老太太大壽在即,我過會子往榮府過去瞧瞧,看看有什麼幫襯的。”
黛玉就道:“今兒下晌我過去了一遭,與鳳姐姐說過好一會子話,只說萬事周全,此番我倒是不好過去了。”
李惟儉道:“那妹妹留在家中就是了,不拘如何,我總要去露一面,不然不合禮數。”
二人計議停當,李惟儉換過衣裳便往榮府而去。自會芳園進得大觀園裡,又從榮慶堂後繞行,先行去榮慶堂裡見了賈母。
到得榮慶堂裡才知,賈母昨兒夜裡貪涼少蓋了被子,竟又染了風寒。此時神情委頓,不過與李惟儉略略說了幾句話,便將其推到了賈政處。
李惟儉又往賈政處去,到得夢坡齋裡,便見賈政再不似先前一般愁眉不展。與其言談幾句,賈政便提及禮部所送賀禮,很是感嘆了一番皇恩浩蕩。
李惟儉順着賈政的話頭說了幾句沒營養的閒話,心下便將賈政的心思摸了個通透,旋即極不以爲然。聖人此番既是依着規矩,也是衝着賈母方纔打發禮部送了賀禮來。若只是賈政,聖人才懶得搭理呢。
旁的不說,那秋闈鬧得物議紛紛,如今還有御史彈劾賈政,他也不尋思尋思,自個兒在聖人面前哪兒來的臉面?
自夢坡齋裡出來,李惟儉正要去尋賈璉,不想走不多遠便在穿堂左近撞見賈璉堵着平兒不讓走。
那賈璉求肯不已,平兒蹙眉本待不應,不想扭頭瞥見李惟儉。因二人早有肌膚之親,是以平兒便愈發膩煩賈璉這等行徑。略略思量,咬牙到底應下,只道:“既是公中支應不開,那便從奶奶處先拆借二千兩,只是此事我定會告知奶奶,不然我在奶奶跟前兒成了什麼了?”
“這——”賈璉正要說什麼,忽而聽得腳步聲,眼見來的是李惟儉,於是乾脆咬牙道:“好,就這麼辦。”
平兒這才抿嘴朝着李惟儉屈身一福,旋即心事重重而去。
賈璉得逞,不禁長出一口氣,旋即風度翩翩朝着李惟儉拱手道:“儉兄弟這是方纔從二叔處出來?”
李惟儉仔細觀量,眼見賈璉一掃往日頹唐,不禁心下納罕。先前迎春點破,過後也不用李惟儉探尋,平兒便遞了話兒來。
平兒得了鳳姐兒吩咐,便私下拉攏了小丫鬟,自尤氏院兒得了那用過的薰藥。過後又尋了太醫過問,才知內中竟全是鉛汞之物。
平兒又說賈璉、尤氏那難言之症雖好轉了,如今卻口臭、頭疼,是以素日裡賈璉向來頹唐不已,怎地今兒改了形狀?
李惟儉便笑問:“二哥意氣風發,莫非有什麼好事兒不成?”
賈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笑道:“這不是趕上祖母大壽嘛,難得家中有喜事,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說罷又打了個哈欠。
上回賈璉自尤三姐處吸了一泡阿芙蓉,頓覺頭疼緩解,旋即竟有飄飄欲仙之感。知曉此物金貴,賈璉乾脆纏磨了一番,尤三姐這才半推半就的送了賈璉半盒。
此後賈璉每逢頭疼便要吸食,又知尤氏頭疼欲裂,心下不忍,便也分了些與尤氏。誰知這阿芙蓉吸上頭就不疼,但凡停下,不過兩個時辰就要頭疼欲裂。
前幾日斷了阿芙蓉,莫說是賈璉抓耳撓腮,便是那尤氏也抓心撓肝的惶惶不安。無可奈何之下,賈璉只得求上尤三姐,拋費了二百兩銀子,好說歹說這才又得了一盒。
只是賈璉盤算着,這一盒自己省着點兒不過勉強夠一月之用,加之又有個尤氏分食,算算竟頂不上半月之用。且尤三姐有說,時任廣州知府于敏中頗爲厭嫌此物,曾扣押夷商整船阿芙蓉,焚銷於虎門。是以秋冬之際南貨當中阿芙蓉必定稀少。
如今一盒不過二百兩,怕是到了秋冬之時便是五百兩也難買。
賈璉盤算一番,當即挪動公中款項買了不少。隨即趕上賈母大壽,因短了銀錢,這才求了平兒。
人前哈欠連連,顯然失禮,賈璉便笑着解釋道:“昨兒不曾安歇好,這會子犯了困勁兒。”
李惟儉道:“既如此,二哥快去歇息一番吧。”
“無妨。”賈璉道:“老太太大壽在即,這裡裡外外總要歸置了,待過了這一陣兒再好好歇息。”
說話間自腰間解下煙槍來,自顧自的點了一泡。
李惟儉笑問:“二哥何時也抽菸了?”
賈璉連連裹了幾口,噴雲吐霧一番,這才道:“近來精力不濟,聽聞此物最是提神,略一嘗試果然如此,哈哈,儉兄弟不妨也試試。”
李惟儉正要說話,忽而嗅到那煙氣極爲怪異,初聞不覺有什麼,待仔細品味竟有一股子異香。又見那煙槍裡裝的好似不是菸絲,霎時間退後一步,心下警覺不已。
問道:“二哥,你這抽的怕不是菸草吧?”
賈璉不以爲意,笑道:“不錯,此爲阿芙蓉,極爲金貴,單單一小盒就要二百兩銀子,忒貴了!”
阿芙蓉,那不就是——
李惟儉正色問道:“二哥是從何處得了此物?”
賈璉便低聲提及了尤三姐,李惟儉略略估量,這害人的東西還不曾廣爲流傳,大抵多在權貴、富人間流傳,一如魏晉時的五石散。這才心下略略安定。
李惟儉有心勸說,奈何賈璉全然不是個聽勸的,於是李惟儉勸說了幾句,見其渾不在意,也就不曾多說。
這一日又去怡紅院裡坐了坐,問過鳳姐兒要什麼幫襯,順帶提及銀幣即將貶值之事。鳳姐兒好些時日不曾與其親近,目光不禁滿是幽怨,私下裡約定待過了老太太壽辰往城外走一遭,這才心滿意足放李惟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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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轉過天來,一早兒黛玉領着家中姊妹一道兒往造辦處而去,李惟儉特意打發了吳鍾、丁家兄弟隨行看顧,自個兒一如往常去了衙門。
趕巧這日庶務不多,不到晌午前便處置過了。又因着忠勇王偶感風寒,這幾日不在衙門,李惟儉便生了別樣心思。
上回休沐趕上家中有事,不曾去司棋處,過後司棋便打發丫鬟來好一陣抱怨。李惟儉便思量着,不如趁着這日下晌往司棋處走一遭。
於是乎乾脆也不在衙門用飯,徑直去了十條衚衕。司棋聞聽李惟儉到來,自是大喜過望,先是叫人點了席面,又百般手段伺候得李惟儉極爲熨帖。
待風消雨歇,李惟儉自是靠在牀榻上歇息,兩個丫鬟清理過後便端着水盆退下。司棋身子愈發豐壯,到得如今竟依舊比李惟儉身量高了一寸。
偷眼觀量李惟儉,司棋繫好衣裳,笑道:“爺今兒來我這兒恣意了一回,夜裡只怕不好跟家裡交代呢。”
李惟儉哼哼兩聲,說道:“老爺我如今纔多大年歲,晚上怎麼就不能應對了?”
司棋湊過來諂笑道:“這不是怕爺傷了身子骨嘛……這等事兒不宜過多。”頓了頓,又道:“爺,我如今年歲也到了,也不知何時能得個孩兒。”
李惟儉眯眼道:“急了?”
司棋頷首道:“姥姥、母親前回催促了一番,說即便不過門兒,總要有個一兒半女防身。說免得爺喜新厭舊,過後兒再將我忘在腦後。”
李惟儉笑道:“偏你要多心。我極得意你這般豐壯的,又哪裡捨得撇下?偷偷告訴你,二姐姐身邊兒的繡橘好似有些心思,二姐姐私下與我說了,我卻理都不理。”
司棋頓時得意不已,半邊兒身子偎在李惟儉懷中道:“繡橘也真敢想,論顏色連我都不如,莫非當爺是璉二爺那等不挑食的不成?”
李惟儉大笑不已。隨即舒展身形,神情頗爲慵懶。
司棋便道:“爺既是乏了,不妨在我這兒歇息一會子。”
李惟儉搖頭道:“趕上榮府老太太大壽,明兒便有宴席,我今兒不好多待。”
司棋略略思量,忽而道:“那爺等一會子,我這邊廂還真有提神的好東西。”
說話起合身而起,扭噠着出了臥房,不片刻竟提了一杆煙槍與一個木盒進來。
李惟儉不看便罷,看了頓時悚然而驚。眼見司棋送將過來,李惟儉展開木盒,見內中果然是漆黑膏物,頓時肅容道:“這東西你從哪兒得來的?”
司棋便道:“家中有個堂兄,去歲問我借了銀錢做營生。不料今年蝕了本,只得拿此物來抵賬。爺,我掃聽過了,如今這麼一小盒就要二百兩呢,算算也不算虧。”
李惟儉厲聲道:“你可曾用過了?”
司棋見其神色不對,趕忙正色搖頭道:“我是丫頭出身,哪裡敢用這等金貴物件兒?便是得了,也想着留待伺候着爺享用。”
李惟儉神色稍緩,緩緩將盒子合上,說道:“此物極爲歹毒,沾染上了就甩不掉,吸食上幾年,便是有萬貫家財也遭不住這般敗,更要命的是身子骨也垮了,可謂最是歹毒!”
司棋聽他說得嚇人,頓時哆嗦不已,口中說道:“竟然如此?我這就尋我那堂兄說道去!”
李惟儉趕忙將其拉扯出,說道:“罷了,尋常人等怕是不知此物歹毒,你那堂兄也未必知曉。只是往後謹記,這阿芙蓉萬萬不能沾染……身邊兒若有人沾染,即刻打發出去!”
司棋乖順不迭點頭。李惟儉眼見其聽話,這才面容緩和下來。又略略盤桓,乾脆拿了煙槍與阿芙蓉往家中回返。
此時黛玉等人早已回返,這會子齊聚東路院,分過採買的首飾,又彼此讚賞過,轉而說起了頑笑話。
眼見李惟儉入內,手中還提了個煙槍,自黛玉以下都納罕不已。
黛玉便道:“四哥要吃煙不成?”
李惟儉正色道:“大家都在,且先行看過此物,此物爲阿芙蓉,最是歹毒,但凡吸食過幾回便擺脫不能。敗壞家產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奪人壽命。妹妹往後看管住,家中人等不許沾染此物,若果然有人沾染,即刻打發出府!”
眼見李惟儉這般鄭重其事,黛玉趕忙起身應下。李惟儉嘆了口氣,又道:“西夷歹毒,我這就起草奏疏,明日上殿求聖人禁絕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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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榮國府綺霰齋。
寶玉自回返榮府,不一時便又與妙玉熟絡起來。只是妙玉性情古怪,寶玉今日提及在江南時曾隨賈政造訪過常家,也不知是哪句話不對了,妙玉忽而變了臉色,端茶謝客便將寶玉趕了出來。
寶玉訕訕而歸,到得綺霰齋便聽得內中吵嚷不已。他心下納罕,還道是那奶嬤嬤又來尋釁,便躲在一旁偷聽。
聽得幾句便知不對,原是那分在綺霰齋的幾個小戲子這會子圍着襲人推搡不斷,口中更是罵罵咧咧。
寶玉趕忙出面轉圜,說道:“好好兒的怎麼來尋襲人的不是?”
葵官見寶玉來了,頓時氣惱道:“寶二爺莫非不知?襲人往二奶奶跟前遞了小話兒,說待過了中秋便要打發我們出府。”
艾官氣哼哼指着襲人道:“好個花點子哈巴狗,不枉李奶奶說你人前裝狐媚子哄人,果然伱是個刁滑的狐狸。
爲了多得二兩月錢,暗地裡給主子告密,討主子歡心,兩面三刀嚼舌根,你瞞的過寶二爺瞞不過我們!
橫豎我們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們再來攆,今日偏去告訴奶奶太太們,讓主子們知道誰纔是真正的狐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