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打從孃胎中出來,就從來沒見過人料理魚蝦。這時候被好奇心驅使,走到柳五兒身邊,看着那兩隻鍋,忍不住問道:“這樣烹調,就行了”
柳五兒頭也不回地繼續忙碌,一邊說:“是呀,我以爲您會的呀”
皇帝這下鬱悶了,他是一名皇帝,不是廚子,好不好
豈料柳五兒大聲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她說着轉過頭來,看着皇帝,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貝齒,笑着說:“您治國治得不錯,所以我以爲您這上頭也挺厲害的。”
柳五兒這一下馬屁拍到了位,皇帝心中高興,登時有些飄飄然起來。
而柳五兒卻繼續往下說:“您看,我鍋裡的煎小魚兒,也用不着總是去翻動,看它有沒有熟,熟了的時候,自然有香味出來就像這個”
柳五兒說着,已經伸手進鍋,兩隻手指輕輕拈起一隻魚的魚頭,也沒見她如何使勁,魚身就已經被翻了過來,那煎過的一面果然焦黃酥脆,散發着誘人的鮮香。
“你要是總是去看它,去翻動它,那魚肉就碎了。”
“這一大鍋也是一樣,下鍋之前,功夫做足,下鍋之後,少去管它,讓它去,回頭它自然會回饋一道美美的鮮湯給你”
柳五兒一面解說,一面得意地見到皇帝若有所思地頻頻點頭。
“就像剛纔替我撐船的那名艄公,他祖上是漕幫的,或者他有親戚朋友是漕幫的。所以他說起話來總是向着漕幫。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柳五兒話鋒突然一轉,皇帝的臉色就沉了下來,他顯然並不太喜歡這個話題。
“可是,皇上,您要是稍微打聽打聽就知道啦,眼下秋收剛過,所以漕運繁忙,漕幫的人根本就沒空管什麼江湖上的事情。大家都忙着跑船運貨呢”
皇帝冷笑一聲,說:“若是沒有人理會江湖之事,這樣的江湖幫派又是怎樣出來的”
柳五兒很耐心地給皇帝解釋,“其實吧,江湖上本來沒有幫派,可是做同樣的事情的人多了,就自然成了幫派。”
幫派之中,其實是一個自律的團體,爲了這麼多人的生存,自己議定規則,一代一代,延續下去。
“那依你說,既然有幫派,又要朝廷有何用”皇帝沒有好氣地問道。
“收稅啊”柳五兒笑得純美,將皇帝一口氣全嗆了回去,大咳了幾聲,卻聽到柳五兒說,“國家抵禦外侮,修水利,辦學堂,爲百姓謀福祉,這些都是需要錢的。其實這些,百姓也明白,但是,如果,朝廷天天來管他們,干涉他們的生活,或者派一個很兇很兇的官兒來,將他們口袋裡的錢全都搜刮光,不讓他們吃好飯,睡好覺,那他們就只好再在幫規里加一條打狗官”
“其實有時候,朝廷派下來的官兒,也未必就真是那等壞人,只是外行而已。他們就像我這樣,”柳五兒說着,用手指在煎鍋裡彈了彈這條魚,翻過來,又翻回去,只不到兩遍,那魚就碎得不成形狀,和剛纔那條只翻過一次的小魚兒相比,簡直慘不忍睹。
“哦”到這時候,皇帝終於聽出了一些味道,當下興致勃勃地乾脆也蹲在柳五兒身邊,認真地看她烹調。
“然而,我背後的那些人,他們的情況又不大一樣。”柳五兒將漕幫的情況都說完了,接着說她的“月派”。
皇帝聽了,臉色又是一變。
“皇上,您見過我祖父麼”柳五兒問。
皇帝點點頭,“怎會沒見過。”義忠親王老千歲是他的親叔父。
“那,您能告訴我,我祖父是怎樣的一個人麼我已經不大記得了。”柳五兒一雙美目盯着自己這位“堂叔”皇帝。
皇帝這下子爲難了,怎麼解釋呢
“義忠親王當年,是個好人,雄才大略,光明磊落,可惜的是,時運不濟。”所謂“時運不濟”,其實也就是爹活得太久了,在坑爹和不坑爹之間艱難抉擇了一番,結果一猶豫就被爹給坑了。
柳五兒卻幽幽地說:“我只記得,祖父的字寫得很漂亮。祖父的書房有好多好多的書。有時我溜去祖父的書房裡玩,祖父就將我抱在他膝頭上認字。祖母就會託着一碟好吃的點心進來,那些點心,真的好好吃”
這些,都是屬於梅若雲私人記憶裡的祖父。
然而,皇帝聽在耳中,卻自然而然地將柳五兒口中的“祖父”,與當年的義忠親王對上了號。
“可是這些美好的時光,都太短了”
柳五兒說着,鍋裡的小魚兒都已經煎好。柳五兒這回拿了一雙筷子,將魚兒都盛出來,放在皇帝面前,自己挾了一條,用個碟子託了,自己吃了起來。
皇帝當然明白柳五兒自己先吃的用意是什麼,他忍不住,也伸手,挾了一條魚過來,正想吃的時候,卻見到柳五兒一邊吃,眼淚一邊流下來,落在她面前的魚身上。
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顫聲說道:“這些,朕都能明白,可是,令祖父出事的時候,朕也只是個皇子,鄭家莊的事,不是朕做的。而這次鐵網山的事”
他很想解釋一番,鐵網山的事,實在是他不得已而爲之的,在鐵網山之役之後,他也挺後悔殺了這麼多的人,所以他才借了立太子的機會,赦免了那些原本無罪的人,又將罪魁禍首如忠順親王等人遠遠地打發開。月派固然損失慘重,可是那日派,也從此煙消雲散,再也不復存在了啊
可是柳五兒的眼淚卻越流越多,就像是開了閘一樣,以至於她終於將手中的碗筷放了下來,伸出袖子,狠狠地在臉上抹了抹,說:“可是,活着的人,還是會難過,不是麼”
說着,她將皇帝撂在一旁,自己去旁邊,揭開那一大鍋湯的鍋蓋,嚐了嚐味道。
水面上這時又過來一艘大船,有侍衛過來稟報,道:“皇上,北靜郡王求見請皇上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