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心明眼亮,已經從雪雁眼裡看出了幾分揶揄。她便有些隨意地點點頭,說:“你們姑娘好!”
雪雁狡黠地一笑,說:“我們娘娘好得很,謝寶二奶奶見問。”
寶釵聽到這裡,這纔想起,如今黛玉早已貴爲北靜王妃,她這才自悔失言,連連道:“是是,是我失言了。雪雁,真是對不住。”
雪雁笑道:“這也沒啥!寶二奶奶,我們王妃過不了幾天就要出京,眼下正忙亂得很。有好些物事需要採買的。我和紫鵑姐姐幾乎整天都在外頭跑腿兒呢!”
寶釵此時心裡亂亂地,聽見雪雁的話,忍不住吃了一驚,問:“什麼,林妹妹……你們娘娘要出京?”
雪雁點點頭,笑着說:“是呀,由王爺陪着,先去山東拜望林大人夫婦,然後回南邊遊玩幾個月去。”
寶釵“哦”了一聲,機械地回答道:“這樣啊!那你們娘娘有功夫來探視一下我們府裡的老太太麼?”
雪雁歪頭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看王府裡怎麼安排吧!寶二奶奶,您先忙,我有事,先走了。”說着雪雁轉身,就去與紫鵑她們會合去了。
寶釵身邊,鶯兒忿忿不平地說:“看她們得意的這個樣子,不就是北靜王府的繼妃麼?有什麼可以得意成這樣的?”
而紫鵑那頭,也在教訓雪雁,說:“你看看你,沒事兒非得趕上去,如今大家都已經這樣了,再說那些有的沒有的又有什麼好處?你可是忘了姑娘教過你韜光養晦的道理?”
雪雁聽紫鵑擡出了黛玉,吐了吐舌頭,訕笑着說:“紫鵑姐姐,我這不也想出口氣麼?你還記得那一晚寶姑娘被擡進府給寶二爺做親的時候,我們姑娘慘成什麼樣,連個大夫都請不到……可是如今你再看看,寶姑娘是這麼一副穿着打扮,臉兒黃黃的,眼腫腫的,想必日子過得沒有我們姑娘好。一想到這兒,我心裡就舒坦多了。”
紫鵑想起黛玉出園子的那一夜,心裡面也只得兩個字——“僥倖”。其實無論黛玉嫁不嫁寶玉,只要她還留在那個園子裡,如今的日子一定不會太好過。想到這裡,紫鵑也忍不住拍了拍心口。接着,轉身便將從繡莊採買的物事一一都放到王府的大車上去。
再說寶釵回到自家園子裡,卻見門口多了不少守衛,一嚇,連忙扶着鶯兒去問怎麼回事。
只聽門前的守衛說:“北靜太妃與北靜王妃在此探視老太君。無關人等不得打擾。”
鶯兒一嚇,對寶釵說:“北靜王妃,不就是林姑娘麼?”
寶釵心裡,實在不曉得是個什麼滋味。
好在守衛問清了寶釵的身份,讓她進了府。
府裡守衛也衆多,根本不讓寶釵靠近賈母的院子。寶釵只得找到王夫人,一問,才知道今天突然得到的消息,然後馬上北靜王府裡的人都來了,將府里老太太的園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閒雜人等根本沒法進去。
王夫人恨恨地說:“那個忘恩負義的丫頭,總是不記得她是什麼人養大的了。”
寶釵如今對林家與賈家之間的糾葛,也多瞭解了幾分,便在王夫人耳邊輕輕地說:“太太,聽說皇上已經將從榮國府抄撿出來的那幾件違制的器物,連同不少財物,一併賜給了北靜王府,只說是‘物歸原主’!”
王夫人一下聽得語塞,接下來便馬上覺出這是活脫脫地打臉,臉上便也熱了起來,怎麼也掛不住,當下便住了嘴。寶釵嘆息一聲,但也樂得清靜片刻。
不多時,賈母的院子裡便有些喧譁。寶釵偏着頭,在外頭看着,只見林黛玉一身宮妝,端莊大方,正扶着北靜太妃慢慢出來。後頭鴛鴦正攙扶着賈母相送。
寶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名鮮妍明媚的女子,真的是黛玉麼?
黛玉的氣色比之以前在賈府的時候,要好上了不少,面頰微微豐起一些,令她的容色更增幾分,寶釵見到,幾乎也要感嘆,我見猶憐。而黛玉雙眼澄澈,眼神卻又似乎深不見底,似乎早已經適應了王府之中的生活,行動之際,極有分寸。只見她小心地扶着北靜太妃,不時提醒對方小心腳下。北靜太妃有時便拍拍黛玉的手,似乎在笑她太過謹慎了。北靜太妃慈愛,而兩人神情親密,便好似一對母女。
寶釵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感慨,她可是費勁了一生的心思,用盡她全部的力氣,來扭轉頹勢,挽救危局的啊?
可是爲何,賈家、薛家,自己周圍的人,都依稀循着那個衰落到底的命數慢慢走下去,而黛玉,唯有黛玉,命數卻可以越改越好了呢?
到底是哪裡不對?
寶釵心中,一時煩惡無比,一時撫住胸口,大咳起來。
她突然想起,早先自己曾經言之鑿鑿,說過,“命數已經註定,不可更改。既然這是命,那麼順勢而爲之,總比逆天而行,要好一些……”
而對面那個丫頭卻回答了什麼?寶釵耳邊嗡嗡作響,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鶯兒擔心之極,上前扶住了寶釵,而寶釵卻突然想了起來,想起當時那個女孩子說的:
“這就是你剛剛所說的命,可是,據我所知,這個世界裡,這個世界裡也同樣有着變數……”
寶釵突然就明白了,她彎下腰,咳得更加厲害。
——只有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能夠改命,但凡是那個女孩子想要守護的,想要扶助的,通通都改了命了,而自己,自己費盡了心機,卻還是枉然……這些年裡,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啊!
寶釵一時想明白了關竅,神智終於清醒了幾分,卻聽見鶯兒在旁邊一聲尖叫。寶釵很費力地轉臉向她,只見鶯兒一臉的驚駭,雙眼直直地望着地面。
寶釵轉過頭,看見地上紅彤彤的,不知是誰一口血噴在了地上。
寶釵愣了一下,終於懂得,機關算盡,也不過如此而已,於是她苦笑一聲,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