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一愣。
她想到了母親,想到了舅母,唯獨沒想着要給自己找份工作。
寶釵似乎料到了她會是這個反應,笑笑說:“其實憑柳姑娘的能耐,自己開個鋪子綽綽有餘,本不需要依附於人的。我說這話,確實是杞人憂天了。柳姑娘莫要怪我置喙。”
柳五兒呵呵地乾笑了兩聲,說:“其實我還真沒想那麼多。我就想着,沾姑娘的光,月明軒和稻香村的兩處分紅,夠我過得很好了。”
寶釵認真地打量一番柳五兒,微微有些奇怪,心想這姑娘在大觀園裡的時候,就渾身是心眼兒地未雨綢繆,怎麼一出了大觀園,就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寶釵是個深自隱忍的人,再者她事情也多,只點了點頭,叫人來安排了柳母和陳氏舅母的僱傭文書,然後自己上轎,回家去。
陳氏舅母已經急不可耐地拉着柳母去京裡的大戶人家包打聽去了。她說來算是賈府的世僕,可是賈府這些年也有嫁到別家去,也有娶進來的,陪房們都是拖家帶口地在各大戶大族裡打轉。所以陳氏舅母本來就有些人脈,如今得了這個差使,更是如魚得水,興奮不已。
柳五兒被兩個長輩扔下,登時嘆了口氣,心想,這還真是應了老話,媳婦娶進房,媒人丟過牆。這工作一找到,她這個中介就立馬被忘在腦後了。
於是她孤零零一個人出了月明軒。
而月明軒的生意還真是好,尋常的大堂和雅間,一向都是滿的。而柳五兒設計食單的那種席面,如今已經需要提前三個月預訂。
柳五兒嘆了口氣。
原先在大觀園裡的時候,她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辦法要離開那大觀園,如今真離開了,她卻又有些茫然——就好像她的生命離開了大觀園便不再成其爲生命似的,都說穿入了紅樓世界,如今她脫離了賈府,這個世界難道還能稱其爲紅樓世界嗎?如果不能,這又是在哪裡?
柳五兒在階前想了一秒鐘,就已經將這等高冷形而上的哲學命題拋在了腦後。
她面前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須發皆有些白的老人,一個是二十六七,脣上留着短短髭鬚的青年。
柳五兒嘆了口氣,心想,今天出門又沒看黃曆。
這兩人,一個是太醫張友士,另一個則爲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
柳五兒見到這兩人,頭一個反應就是轉身掉頭,腳下抹油開溜。可是這兩人倒也厲害,硬生生用眼光將柳五兒這點兒小念頭給抹了去。
她還欠“月派”一個答案。如果不把答案說清楚,這事兒便還不能算完。
“今日兄弟們都在鄭家莊向老……先生致祭。不少老兄弟聽說找到了殿……您的下落,都很是激動,想要見您一面……”張友士恭恭敬敬地說。
柳五兒無聲無息地嘆了一口氣,朝張友士點了點頭。馮紫英已經殷勤地換來一乘馬車。馬車上一個小鬟跳出來,爲柳五兒打了簾子,伏在一邊,請柳五兒上車。
柳五兒苦笑着踏上了大車。那小鬟年紀不大,約摸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手腳十分麻利,扶柳五兒上了車,一轉身,便拿出了七八套衣衫來,問:“貴人,您喜歡那一套,婢子給您更衣!”
貴人?
柳五兒聽了這個稱呼,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寒噤。
那小鬟極其自然而然地去將馬車四周的簾子放了下來,然後很抱歉地說:“貴人主子,要是還覺得冷,您便告訴婢子。婢子去請馮大爺去想辦法。”
貴人主子?
這時候若是有面鏡子,能照見柳五兒的面孔,柳五兒就會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實在是比哭還難看。
也不曉得在這小鬟心中,她算哪個級別的貴人主子?郡主?還是公主?
柳五兒可不想做什麼貴人主子。郡主只怕還好些,公主?謝謝算了——萬一這消息走漏出去,只怕她也立即就被炮灰了。
這一切最主要的原因是,在這紅樓世界裡,她既然託身爲一個小丫鬟、小廚娘,柳五兒一開始就沒有把自己定位成女主——氣質若仙的林妹妹是女主,重生而來的寶姐姐是女主,這些都關她一個整天與爐竈油煙爲伍的小丫鬟什麼事兒?
如今有人過來告訴她說,對不起,其實你穿成了女主——柳五兒表示,這心理落差也忒大了,實在是有點接受無能。
那小鬟卻不管柳五兒略有些震驚的神情,自顧自地選了一套,說:“貴人您膚色瓷白,配這淡粉色的最是好看。婢子給您換上吧!”
柳五兒見那是一件上好的緞面褙子,軟綿綿的,摸上去極爲柔滑,上頭精工繡着水芙蓉的紋樣。她眼角有點抽,這是褙子啊,自打來到古代,她就一直是比甲長裙的搭配,陡然間換做了褙子,也不曉得能不能駕馭得住啊!
那小鬟卻極其麻利,三下兩下,將柳五兒那件樸素到極致的比甲先給卸了下來。然後一轉身,從隨身帶的包袱裡取出脂粉,噼裡啪啦地在柳五兒臉上先拍了一圈粉,然後又上胭脂,描眉。接着將柳五兒束起的頭髮給拆了,問柳五兒:“貴人想要什麼髮式,隨雲髻?墜馬髻?單螺,雙螺,還是百合髻?”
柳五兒不精於此道,這些髮式名稱,她聽都不曾聽過。可是柳五兒也沒有因此被嚇住,只是淡淡地說:“我就這麼點兒頭髮,你看着辦吧!”
那小鬟大約沒想到柳五兒會這麼回答,忍不住嘆道:“貴人,婢子沒想到,您除了相貌好之外,說話竟然這麼有氣度!”
柳五兒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小丫頭估計實在不怎麼會拍馬屁。
什麼氣度?她柳五兒,只要一系上圍裙,拿上炒勺,往爐竈前這麼一站,那一定是絕世神廚的氣度。
而叫她塗脂抹粉裝扮起來,換上上好的衣飾,打扮成個偶人似的往人前這麼一站,那還會有什麼氣度?
柳五兒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