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彥陪在柳五兒身後一步之外,沿着揚州城的街道慢慢走着,他有好多話想說,可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此時的揚州城,似乎全然不曾受鹽商巨賈周家出事的影響。街市上燈火通明,即便到了此時,街道兩旁的茶樓酒肆依舊高朋滿座,燈火從街市一直慢慢延伸到運河邊上。運河水面上,也有不少小船,輕搖槳櫓,載着客人在這月色之下泛舟。燈火倒映在水中,一派人間天上的美景。
柳五兒甚少夜間外出,見到了這等景緻,忍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全然忘卻了剛剛在周家的那些烏糟事情。袁文彥在後面,一面緊緊地跟着,一面感嘆,這個姑娘,還真是沒心沒肺啊
他趕上幾步,清了清嗓子,正想要開口。旁邊老張趕了過來,對袁文彥說:“袁少爺,今兒的事情,小的代我家姑娘多謝您往後的路徑應該安全了,袁少爺這就請回吧”話語之間,似乎這老張總隱隱對袁文彥有些敵意。
“哦”袁文彥木訥地應了一聲,可是他裝了一腔子滿滿的話,還未能對那個他心意的女孩子說出口啊
面前的少女,似乎藏着無限的秘密,她從不畏懼權勢,權勢卻總是能找上她;她妙手成廚,天下至味,一一在她手底下呈現。旁人根本就不能想象,這樣一個年輕姑娘,竟然得過衍聖公的讚許,而那位從京城遠道而來的王爺,也似乎對她恭敬有加。
袁文彥心中早已生出一種自卑來,他如何配得上人家可是偏生這女孩兒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叫他不得不追隨,到了此刻,又捨不得分離。
而柳五兒這時候聞聲則轉過頭來,笑着對袁文彥揮了揮手,說:“袁少爺走好,改天我親自上門道謝啊”
袁文彥聽見了,登時覺得一顆心都被失落給填滿了,於是他拱拱手道:“梅姑娘再見”
這五個字剛剛出口的時候,柳五兒正立在他的對面,面帶着笑容,眼光柔柔地落在他面上他身後
而就在此刻,柳五兒的笑容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眼中的驚訝。袁文彥忍不住伸出手,在臉上摸了摸,覺得沒有異樣啊,如何“梅姑娘”竟然會流露出這樣驚異的眼神。
驚訝只是在柳五兒眼中一閃而過,她的眼眶隨即便紅了。“等等你給我等等”柳五兒突然高叫一聲,飛快地越過袁文彥的身旁,向他身後奔去。袁文彥忍不住又是“哦”的一聲嘆息原來她這樣的情緒,是因爲他身後的某個身影,而不是爲了他啊。
袁文彥苦笑一聲,偏過頭,正見到原本立在柳五兒身邊的老張。老張這時候滿眼的悲憫,正立在原地,焦急地望着柳五兒遠去的方向,他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袁文彥還立在旁邊。
袁文彥的心早就已經落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在柳五兒的世界裡什麼都不是,可是卻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竟然這麼的多餘。這個女孩兒事事皆有主張,就好像今天的事情,就算他不去,柳五兒在周家也能夠全身而退。想到這裡,袁文彥默默地轉過身,他的住處在城的另一邊,這時候該是他安靜地離開的時候。
然而,他轉過身,卻看到這麼一副情形
柳五兒一改往日的鎮定自若,滿臉都是惶急,努力睜大了眼睛,正往前面燈火輝煌的街市上看着、尋找着,可是那街市上,卻顯然沒有她想要尋找的人。
“張叔”女孩兒轉過臉來望着老張,袁文彥親眼看見她空洞的眼神,看見她的淚水沿着面頰滾落下來,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激盪起些許塵埃。袁文彥的心,就像是被人用刀捅了似的。
“我看見他了他在揚州,他在這裡啊”柳五兒伸袖子在面頰上胡亂抹了一把,上前扯住老張的袖子,激動地道:“你告訴我,今兒進周家營救我的,是不是有小九在內,是不是有他在內”
袁文彥心中陡然泛起一陣酸意,他不知道柳五兒口中的“他”會是誰,可是能讓柳五兒如此失態,這個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吧
老張卻嘆了一口氣,說:“姑娘日有所思,入夜了覺得有所見,只怕也是有的。這時候街市上頭雖然有些燈火,但畢竟不是大白天,姑娘一時看走了,也是有的吧”
柳五兒聽了這話,怔怔地立着,眼中清淚繼續沿着面頰往下流淌,似乎要匯聚成河。只是她這般無聲飲泣,比起放聲痛哭來,令觀者更加難受。
袁文彥非常想開腔勸上一兩句的,可是卻全然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偏偏又是個笨嘴拙舌的,一時之間,直如一塊木頭一樣,定定地立在柳五兒身邊,安靜地陪伴着。
良久,柳五兒終於平復了呼吸,恢復了正常。她輕輕地對老張說:“老張叔,咱們走吧張嬸兒她們,應該也等得急了。”說着,她帶着老張,從袁文彥身邊走過,彷彿袁文彥是個隱形人,她完全視而不見,頭也不回,沿着城中熱鬧的街巷,漸漸地遠去了。
袁文彥仍然像是一塊木頭,靜靜地立着,身周經過無數人,也有人過來望望他,說:“咦,這裡有個人”
“別是個傻子吧別招惹他了,咱們快走”
“喲,真是個傻子啊傻子也能長這麼清俊,這世道,真是沒天理唉”
良久良久,街市上的燈火漸漸熄去了不少,從一片燦爛變成了孤燈點點。袁文彥這時候才勉強動了動喉頭,終於往前邁了一步,原來他還能走。
袁文彥越走越快,他要快些趕到自家酒樓去。他是袁文彥,是醉白樓的家主,他能好好照顧自己,除去他的私事之外,他還有一大家子,一樓的老小,需要他這個家主引領着,繼續在揚州這座酒樓林立的城市裡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