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寶釵態度緩和下來,又恢復了大家閨秀的溫婉,說道:“不瞞你說,我如今唯一擔心的,就是顰兒——”
說這話的時候,柳五兒明顯地看到寶釵眼中有些什麼情緒在波動,不似尋常的冷模樣。
“顰兒這些日子裡,還好吧?”寶釵望着窗外,忍不住地問道。她聲音裡有些掩飾不住的關切。
柳五兒突然冒出了一種想法,若是這個世界裡,釵黛兩個,壓根兒不是情敵,那該有多好?或許兩人這能夠惺惺相惜,成爲一對至交姐妹。她還記得後世裡有人評說,寶釵號“蘅蕪君”,黛玉號“瀟湘妃子”,其實這兩個人才是一對。後世還有個瘋了的詩人1,也曾經評價過寶釵,說她看黛玉倒是較寶玉爲重,又說她其實何嘗看得上賈寶玉。
真的,若真是看《紅樓》裡的女子,那些真正高潔無暇的,寶玉誰也配不上。可是,這個《紅樓》裡,寶玉偏偏是男主。
柳五兒覺得頭疼無比,眼前是一個高舉着救世聖母的旗號,我不入地獄誰不入地獄一般地要去嫁入賈府的寶釵;一個是弱水三千,只一瓢飲,無論如何舍不下前世知己的黛玉……
柳五兒忍不住開口問:“這真的是命麼——”
寶釵點點頭,聲音平平地道:“金玉之說早就在,顰兒偏偏不信。”
柳五兒忍不住又重新問了一遍:“這真的是命麼?”
也就是她,才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因爲也就只有她,是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小人。在這個世界裡,無論是寶釵還是黛玉,只要她們能爲自己多考慮一點點,事情便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在親口問出這話的同時,柳五兒的眼角竟止不住地有淚水滾落出來,她不願意信的,她永遠都認爲,世間要走的路都是自己選的,或許只是一念之差,命運就可以逆轉。
可是眼前的人卻告訴自己,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裡,有着不可更改的命數。
寶釵嘆了一口氣,指了指屋內的多寶格。寶釵這間屋子,如雪洞一般,並無多餘的裝飾,然而她在此日常起居,傢俱箱籠,這些東西,都還是有的。
柳五兒有些疑惑,卻還是寶釵的指點,去那架上取了一隻匣子出來,打開,只見裡頭是一封信,信紙上字跡潦草,有些難認。
“你識文斷字,不須我解說,自己看吧!”寶釵收回視線,繼續去看她的賬簿。
柳五兒越看越驚,終於弄明白了,這是元春寫給薛姨媽的一封信,信上寫道,成全“金玉姻緣”,乃是她的遺願。信箋上有宮中的印鑑,想是在宮中記過檔的。也就是說,寶玉與寶釵成親,是皇家暗旨。尤其是如今賈家在宮中朝中俱無人,爲怕惹怒了龍椅上那位,賈家更是萬萬不可能違拗元春的遺命。
寶釵早已回覆了冷靜,淡然開口,說:“早年間那和尚給我的金鎖上批這八個字的時候,命數就已經註定,不可更改。既然這是命,那麼順勢而爲之,總比逆天而行,要好一些……
”
柳五兒卻一擡頭,杏眼睜得大大的,突然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這是當年寶釵在絳雲軒裡,坐在寶玉身邊給他繡鴛鴦肚兜的時候,寶玉在夢中陡然喊出來的話。
柳五兒恨寶釵道學頑愚,這都時候了,還在談什麼“順勢而爲”,寶釵但凡要真能想明白了,看通透了,都應該能明白,寶釵若要救賈府,就意味着要改命!反正都是改命,寶釵如果真的想擺脫金玉良緣的枷鎖,元春遺願雖然擺在那兒,可是憑寶釵的手段,又怎生搞不定這個元春遺書了?
所以她才說這話,她想要刺一刺寶釵,看看能不能將寶釵從這個自己給自己織就的樊籠裡掙脫出來。
遠處似乎有雷聲滾滾而過。從寶釵眼中震驚的神色來看,適才寶釵耳中,應該不啻有雷聲響起過。
“你,你……”寶釵忍不住伸手指向柳五兒,一臉的駭異,似乎想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五兒上前一步,說:“或許世間萬物,都有定數規則,寶姑娘,這就是你剛剛所說的命,可是,據我所知,這個世界裡,這個世界裡也同樣有着變數,您想……”
剛剛說到這兒,外頭“啪”的一聲炸雷,一個大閃劈下,將窗上的紗照得雪亮。
然而柳五兒卻絲毫不在意,往前大大地跨了一步,眼中亮晶晶的滿是神采,直直地看向寶釵。
寶釵瞬間便明白了,柳五兒說得不錯,這個世界看似簡單地從頭來過,可是這裡卻有着變數。她原先以爲變數就是自己,這個世間發生的一切改變,都是因爲她自己的作爲從而發生的改變。她一手做出改變,卻又一直默默忍受着非議、質疑,和一切因爲這些改變而做出的後果。這些後果,令她更爲敬畏天道,相信命數,從而生怕自己逆了天意,帶來什麼不可挽回的遺憾。
就連柳五兒的異軍突起,她也只道是自己一時興起,辦了次蟹宴的緣故,否則柳五兒這顆廚藝界的明珠,就永遠埋沒在賈府的一衆丫鬟裡,終身端茶倒水,僅此而已。
可是如今看來,這個丫頭,其實才真的是變數,而且如今正立在自己面前,似乎想要告訴自己些什麼。
命數,難道就是用來改變的?
薛寶釵瞬間屏住了呼吸——原本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將賈家和薛家從覆滅的命運裡拖出來的麼?那麼,對她來說,金玉姻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恍惚間,寶釵彷彿聽見了曲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樓……”2
就在那個夏日的午後,寶釵兩世一生,都親耳聽見那個男人在夢中如此堅定,又如此絕情地喊出了這麼一句。
所以兩世一生,寶釵都將自己裝在那個冰冷的殼裡,因爲愛情如此殘酷地拋棄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