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衛若蘭送給自己的十二字考語,柳五兒的臉比那鍋底還要黑上幾分,立刻開啓“噴菇”模式——
“當日你重傷昏迷,我盡心盡力地救助不說,你身上的貴重物件,可有少半分?我不知道你從何處判斷出我唯利是圖的。我要是唯利是圖,早就將你的財物洗劫一空,然後丟在那裡自生自滅。倒是你自己摸摸良心,事情發生到現在,你可有真心誠意地對我說過半個‘謝’字?”
衛若蘭被柳五兒這番話一嗆,登時語塞,他意識到剛剛那十二字說得太重,只怕傷着對方了,可是想要張口辯解兩句,卻又有點不曉得如何開口。而那邊廂,柳五兒又黑着臉開始噴——
“你們這等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所謂貴人,王孫公子之流,不過就是投胎技術高一點,可是縱觀你們的所作所爲,說來又比別人強到哪裡去了,又有什麼資格評判別人的善惡好壞?而我,我確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奴婢,可是我也有心,我的心也很大,爲了我心裡的夢,我一直在努力。我付出勞動,我自食其力,我也努力去爭取我應得的,難道這就叫唯利是圖,這就叫庸俗不堪,你倒是告訴我,什麼叫高貴,什麼叫不庸俗?難道是像你們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少爺們,終日寄生在別人的勞動上的人,纔是不庸俗的嗎?”
衛若蘭一聽,這說得越來越不成話了,合着他也就是投胎技術高一點那!衛若蘭是什麼人?他是“月派”裡公認的軍師、儒將,柳五兒一番言論,若是換了個人說,他可是有千萬種說辭可以反擊回去,將對方駁得體無完膚。可是看着面前的這個小人兒激動不已,面紅耳赤地向自己爭辯、分說,衛若蘭卻不知爲何,一時竟不忍打斷。因此整個大車的轎廂裡,就只聽柳五兒一個人在巴拉巴拉地說個不停。
“市儈又如何?你這種從小長在深宅大院裡的人,沒法體會那種市井氣息所帶給人的最淳樸的快樂。你肯定沒有見識過,市井之中,鄰里之間,雞犬相聞,西家燉肉,東家聞得一清二楚,沿街的小販挑擔而行,吆喝聲叫賣聲,聲聲入耳,妙趣橫生……”柳五兒並不是在給衛若蘭描述這個紅樓世界裡的市井生活,而是在追憶前世裡的那些個市井,以及她與祖父母兩位老人家一起度過的時光。
柳五兒也不怕露出破綻,反正對面那個衛若蘭是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王孫公子,對這等平民的生活一無所知。
衛若蘭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可是你如今不是賈府的丫鬟麼?不是一樣住在深宅大院裡?你又是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除了一片四方天你還擁有什麼?”
“總有一天,我要走出賈府,要有一方屬於我自己的天空。”柳五兒握着粉拳,說得斬釘截鐵,與其說她在回答衛若蘭的問話,倒毋寧說,她是在對自己重申自己的決心。
衛若蘭卻沒有反駁她的話,沒有嘲笑沒有輕視,甚至沒有再答話,而是冷然退出大車的轎廂。柳五兒聽見他號令候在車外的隨從伴當,吩咐衆人回城。
柳五兒在大車內嘟起了嘴,衛若蘭的漠然算是在她意料之中,她覺得衛若蘭壓根兒不能理解自己的遠大理想。這樣的人,說這麼多真是對牛彈琴,白白浪費了一大堆口水。再想起衛若蘭送的那十二字考語,“唯利是圖,庸俗不堪,叫人生厭”,柳五兒便恨得牙根直癢。要是此人不將這十二個字收回去,這紅樓世界她就不用混了。“衛若蘭,咱們走着瞧!”柳五兒磨着後槽牙小聲地說。
然而衛若蘭坐在馬車外頭駕車的位置上,卻一個人思索着,任馬車風馳電掣而行。行了很久,衛若蘭才從沉思之中警醒,這才發現,他自己此刻竟駕着大車前行,本來應該充當車伕的小九,此刻正坐在身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衛若蘭一震之下,才反應過來,剛纔自己在沉思之際,竟然下意識地接過了小九手中的繮繩馬鞭,幹起了車伕應該乾的活兒。
看到小九驚異的眼神,衛若蘭臉微微一熱,趕緊將手中的繮繩往小九手裡一丟,在車伕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思索起剛剛柳五兒說的那番話來。他不得不承認,大車內的那個女孩子剛剛那一番話,絕不是一個長於微賤僕婢之家的小丫頭能夠講出來的。
因爲——這是一個求做奴才而不可得的時代。
人人削尖了腦袋,想要做權勢的奴才,奴才做得好,就能換來更多的權勢。只有真正的貴人,凌駕於衆臣之上,纔不會輕易屈從於任何人。
可是衛若蘭卻沒有想到,柳五兒竟然也是這麼一個不願屈於人下的小丫頭。賈府位列“八公”,說起來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實則也不過是皇家的奴才而已。然而他賈家的世僕,教出來的小丫頭,竟然半分做奴才的自覺都沒有,反而嚮往着自食其力與自由自在——他一時想起關於柳五兒身世的那個推想,難道,難道這個小丫頭身體裡,真的是傳承了貴人的血脈,因此才能語出驚人?
小九在旁邊怯怯地問:“公子,屬下來駕車吧,您要不要回大車裡再與那賈府的姑娘再說說話?屬下覺得她……挺特別的。”
衛若蘭斜睨一眼小九,說:“你也覺得她與衆不同?”
小九支支吾吾地答道:“您看府裡頭的那些丫鬟們,哪個見了您不硬往您身邊湊的?還有那表姑娘,就算是您訂了親,不也照樣想來就來,沒事兒送個繡品什麼的麼?誰像那個丫頭,跟您說話,連一個‘您’字都不帶,從頭到尾都在說,‘我’怎麼怎麼樣。屬下冷眼看着,大車裡的那位姑娘,似乎不太待見公子啊!”
衛若蘭一對劍眉就斜斜地豎起來,黑着臉,在小九腦殼上敲了一記爆慄,怒道:“你這話怎麼說的?不待見本公子,原來就是特立獨行、卓爾不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