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這話聽的在場之人都有些納悶,莫不是被吳進榮擠兌太狠,心生慌亂,胡言亂語起來。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吳進榮這纔剛出了題,你連半步都還沒走,這就有了一首?
不理衆人如何想法,賈琮已舉筆揮毫寫了起來。
坐中衆人對剛纔邱暄復卑劣發難很是不齒,對賈琮當衆自述未受生母教誨、未盡孺慕之憾,各人都深有感懷。
如生母顯貴,子女孝道恭敬也是尋常,但如賈琮這般生母低賤,卻依然坦然受之,孺慕之情溢於言表,那纔是真正的純孝大義。
國朝立國七十年,推崇以孝治天下,這等少年當爲孝義之禮的楷模。
那吳進榮雖沒有邱暄復下作,看着禮數周到,卻也是和這少年作難的,況且這人苟合周君興,士林的名聲已污,衆人更是不待見。
此刻見賈琮提筆寫詩,都起了些同仇敵愾之感,好幾個人離開座位,聚到賈琮的書案旁,看他要寫些什麼。
柳璧也到了賈琮身邊,還幫着他鎮平宣紙,雖他從未見過賈琮作詩,但看他胸有成竹,必定心中已有計量。
剛纔賈琮面對邱暄復的詰難,應對出色,讓柳璧大開眼界。
當初他在春華樓初見賈琮,知道他書法出衆,只道是天賦使然,況且年紀實在小了些,其實心中並未太過在意。
可見他今日的所遇所爲,對這位小友可算心悅誠服。
今日之事換了自己的話,根本做不到這等出彩,八成是要和那邱暄復大打出手,斯文掃地了。
只見賈琮揮毫寫下詞牌:卜算子,詠梅。
詞牌之下又寫:嘉昭十年於神京舒雲別苑,見懸崖冰凝,孤絕人間,有野梅裂石生於其上,色豔而氣凜,心有所感而作。
最後是首兩句: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衆人口中默唸,這首兩句雖普通,但描寫今日之景也算妥帖,只是用詞有些平易。
但想到這少年這等年紀,讀幾年書也有限,要像讀老了書的儒生那樣,花團錦簇般辭藻,倒還不像了。
讓衆人驚歎的倒是那筆字,當真出衆,虧他這等小小年紀,竟能練的出來。
賈琮是嘉順親王邀請過來的,和其他人並不認識,衆人雖見他坐在錄事的位置上,因爲隔得遠了,也並沒看到他寫的字。
如今見了這手古拙俊雅,風姿獨絕的書法,才知道這少年能坐在錄事的位置上,實在是實至名歸。
賈琮繼續寫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這兩句一出,圍觀的衆人不自禁吸了一口涼氣,這些人都是老儒名士,學問眼光皆不同凡俗,那裡看不出這兩句的出彩。
上兩句平易如水,這兩句恰是平地起風雲,懸崖高絕,冰雪晶瑩,寒梅俏立,短短几個字,一副颯然奇絕的風姿,已躍然紙上。
世人都說化腐朽爲神奇,也不外如是,後面新奇高絕的兩句一出,立刻讓開頭平易的兩句韻致立現。
彷彿寡淡的黑白水墨中,被融入一點幻彩,整幅畫立刻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一般的柳璧已忍不住叫好:“妙啊,鬥轉新奇,意趣頓生,琮兄弟,虧你寫得出來。”
賈琮此刻似乎對周遭聽而不聞,繼續提筆寫到: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周邊衆人又是撫掌叫好,頭兩句平易直敘,次兩句奇變陡生又意趣盎然,這三兩句卻在意趣之外,直抒胸臆志向。
梅花生於苦寒,性比高潔,不與浪漫春花同流爭豔,只在料峭春寒,百花未盛時默默開放,這少年是在用梅花自述胸懷。
衆人在山下牌樓前見了賈琮的風姿,心中便已稱奇,剛纔又在堂上,見他面對他人挑釁羞辱,寥寥數語的化於無形。
現在見寫下聊聊數句,似乎信手拈來,但氣韻格調卻次第由淺而深,非深精詩詞之道者不可爲。
如此年少,與詩詞一道的老辣功底,到底是怎麼得來的,簡直是匪夷所思。
各人心中都是驚歎不已,這等自矜不迫,才品出衆的少年,不正是可比寒梅高一格。
賈琮提筆補墨,又寫下最後一句:待到山花爛漫時,他在叢中笑!
這最後一句寫出,原本衆人還是低低的議論聲,此刻就像煮沸的滾水一般,一下子震了開來。
旁邊一個鬍子頭髮都發白的老儒,心情激動之下,聊發少年狂,擊掌叫道:“妙哉,少年人好手段,真是好詞!”
這首詞雖聊聊數句,但層層鋪墊,氣韻步步拔高,到了最後一句:待到山花爛漫時,他在叢中笑!
將整首詞積蓄的氣韻情緒,一下子引爆開來,讓人有會當凌絕頂,看山河變遷,看百花開謝,勘透榮辱,我自不敗的豪邁。
柳璧望着賈琮,神情都有些恍惚,他自負才華,也寫過自認爲得意的詩詞,如今才知道什麼叫詩詞,他這小兄弟不得了啊。
不僅書道修爲驚人,竟然還能寫出這等絕妙好詞,老天爺鍾靈奇秀也就罷了,這是不是有點太偏心了。
石亭中柳衍修、嘉順親王、張宇真等人,見賈琮的書案旁原聚了幾人看賈琮作新詞,不一會就有人發出讚歎。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座位,向那張書案匯聚,最後就聽有人大聲叫好,衆人的吟詠聲、議論聲如潮汛般席捲而來。
這幾人心中納悶,他們知賈琮書法出衆,被衆人讚譽書法也不奇怪。
難道還寫出什麼好詩詞,引出怎麼大動靜。
心中多少也有些不信,畢竟是半大的孩子,有一項出衆已是難得。
剛纔吳進榮剛出完題,賈琮不假思索,提筆就寫,像柳衍修等文華持重之人,就覺得少年人有些輕率了。
難道就這樣,竟能寫出來什麼好的,心中雖有些狐疑,可那些圍在書案邊的,都是神京士林精英,這些人眼光格局可都不低。
嘉順親王叫過身邊的王棟,讓他去那邊看看究竟,如賈琮已寫出詞作,便快快傳遞上來,他心中也有些期待了。
不一會兒,王棟便笑眯眯的,拿着張筆墨淋漓的宣紙回來,小心翼翼的鋪展在案桌上。
石亭中三人的目光齊聚在那詞稿上。
每讀得幾句,心緒越是激昂盪漾,他們總算明白,方纔爲何會鬧出怎麼大動靜。
嘉順親王拍案笑道:“這賈琮多大年紀,書法出衆就罷了,居然還能寫出這等妙詞,天下的好處莫不是都被他佔了。”
柳衍修身爲一代文宗,於詩詞一道沉浸已深,對詩詞的感應比常人更加豐富,他也被這首詞的意境所折服。
那拿起案桌上的詞稿,口中楠楠有語,眼神閃亮,頜下的白鬚微不可見的顫抖,可以想到此刻他的內心,如何的激盪不平。
“好啊!好一首詠梅詞!這詞用語極潔淨,但描摹傳神,意趣叢生,寥寥數句,韻志三疊。有一股凜然之氣,不屈之志。
這等年少,卻有這般才情胸懷,說是天縱之才也不爲過了。
老夫平生讀過不知多少詠梅詞,或許在音律和暢、言辭穠麗上有勝之。
但這詞中透出的那股子慨然之氣,卻沒有任何一首能勝過它,這首詠梅詞必然是要傳頌百世的!”
一旁的張宇真望着柳衍修手中的詞稿,他號稱道門碩儒,自然是知道柳衍修對這首詞評價的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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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衍修這話,不僅石亭中的嘉順親王、天師張宇真聽到了,連石亭外許多參加文會的士人也聽到了。
如果不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很難相信柳衍修居然給一個總角童子,如此高絕的讚譽。
這少年今日事,今日詞,還有文宗柳衍修方纔那番話,名震神京,指日可待啊!
衆人再看過去的目光也複雜了許多,豔羨有之、讚賞有之,還有不少是炙熱的妒忌。
一旁王棟上前對嘉順王說道:“老奴爲王爺賀,今日出了賈琮這等事,這等好詞,明日必定要傳頌神京。
王爺辦的這次楠溪文會,說不得要記入史書的,這可是多大的體面。”
嘉順王哈哈一笑,指着王棟說道:“你這老貨倒是會湊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