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何以謀天下
金陵,棲霞山麓。
兩輛馬車前後緊隨,奔跑在翠色蒼茫的山道上。
自從郭霖向神京發出奏疏,上報水監司大案功成始末,賈琮便等宮中諭旨下達,就可返回神京覆命。
他留在金陵的時間已不多,或許正是這樣的原因,在裕民坊宅院,他總是被滿溢的溫柔對待。
今天乘着天氣明媚,他陪秦可卿和曲泓秀去大慈恩寺還願,同行的還有寶珠和瑞珠。
本來大慈恩寺還願,是他許諾給可卿的,行程也是可卿安排的,不過可卿一定拉上曲泓秀同行。
賈琮隱約感到,她們兩人有種異樣的默契,可能可卿早就看出,自己和曲泓秀之間早變得不同。
女人在這方面的直覺,如何高估都不爲過。
但是兩個應該對立的女子,偏偏相處的十分親密融洽,或許在同時面對賈琮時,也流露出些許醋意,但並無關大局。
當初可卿和離回家,父親逼迫,走投無路,逃到金陵。
她和曲泓秀攜手經營鑫春號,朝夕相伴,相互依靠,甚至比和賈琮一起的時間都久。
這種相濡以沫的情義,彼此習慣對方的存在,或許也是她們能相互包容主要原因。
士大夫當世的時代,讓女人對男人的寬容總是多些……。
聞着兩邊沁人芬芳,或燦如玫蕊,或絕倫秀美,一顰一笑,都是人間勝景
同車之中,每次他想一親芳澤,偷摸做些摟腰牽手的親密。
剛剛就要得逞,手臂總會被人不輕不重的掐捏.
似乎有種古怪默契,一致對外,斷然制止,他甚至都分不清是誰的手對自己處刑。
這種堅持和抵制的過程,成爲一路之上,馬車之中暗中進行,持續不斷地甜蜜遊戲和對抗,並且賈琮一直處於下風。
只有中途馬車休憩,偶爾有人下了馬車,賈琮才能反敗爲勝,剩下另外一人,再無法決然抗拒他的親暱,紅着臉由着他作怪。
馬蹄輕健,和風細細,除了那些心跳誘人的片段,更多的是輕聲笑語,說話逗趣。
賈琮有些希望,自己是否可以再懈怠一些,甜蜜古怪的旅程不要結束,讓自己可以暫時遠離,那些層出不窮的算計和陰謀。
……
或許是因爲這次下金陵,賈琮見識了太多魑魅魍魎。
這次他奉旨南下,經過一番辛苦努力,他相信水監司大案遺毒已全部肅清。
他也相信杜衡鑫就是這件案子的真正主謀。
但是發現的許多隱晦線索,都在提示他一件事,杜衡鑫之所以會成爲水監司大案主謀,其背後是有一股力量在推動和演變。
直到杜衡鑫落網,南直隸衛軍體系就已有金陵衛、蘇州衛、水監司等衙門同流合污。
如果兩年之前,他沒有機緣巧合介入水監司大案,這樁驚天大案也從沒被曝光,杜衡鑫、鄒懷義等一干要犯,一直逍遙法外,爲禍江南。
那麼數年之後,金陵都指揮使司下屬五衛一司,必定要被這件要案全部侵蝕殆盡。
鎮守江南六州一府的數萬衛軍,將會腐朽不堪。
大周江南半壁河山,將會出現巨大的戍衛黑洞。
那時,如果有人像當年杜衡昌一樣,勾結隱門暗勢,在衛軍腐敗的江南,振臂一呼,或許須臾之間便能奪取江南半壁河山。
當年周太祖立足金陵,北望異族,逐鹿中原,這等梟雄爭霸之事,未必就不能重新上演。
他相信自己的猜測不是毫無根據,也絕對不是無的放矢。
如果他的推測就是事實,那麼水監司大案流毒金陵,不過是一個通天陰謀的冰山一角。
十五年前,杜衡鑫一個名聲敗壞的衛軍百戶,爲何會有人全力扶持他上位。
杜衡鑫炙熱功名,不擇手段,又飽受嘉昭帝的排斥和冷落,他扭曲的心性和炙熱的慾望,不正是滔天禍患的最佳溫牀。
他每一次晉升官職,似乎都有一陣隱藏力量在暗中驅動。
杜衡鑫剛被扶上水監司千戶的位置,正好有了一場大敗倭寇的全勝。
在他剛坐穩都指揮衙門指揮僉事之位,首官都指揮使偏偏就突然暴斃。
而競爭金陵都指揮使的唯一對手,正好是爲嘉昭帝所忌憚,出身四王八公之一齊國公陳翼。
諸多看似無關,卻隱含巧合的因素,使杜衡鑫最終奇絕上位,漁翁得利。
這世上有一次巧合並不奇怪,但有這麼多巧合,那就多半有些蹊蹺。
所以,甄芳青的父親甄應泉,那個扶持杜衡鑫上位的金陵商賈,曾讓賈琮十分懷疑,但這人偏偏在五年前就已失事於海難……。
曲泓秀見賈琮眉頭微蹙,坐在那裡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把自己柔滑纖細的手掌,悄悄放在他手中,讓賈琮下意識的握住。
……
此時馬車停了下來,賈琮等人下場,眼前一座恢弘的廟宇展現在眼前,依山而建,重樓攀升,飛檐疊嶂,精美肅穆。
上次賈琮離開金陵之時,只是抄寫完禮部欽定的十三部佛經,其實那是大慈恩寺只落成了大部分主殿,並沒有全部完工。
這次也是賈琮第一次看到,完整落成的大慈恩寺。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也有特殊的意義,當年他奉旨爲大慈恩寺抄寫經文,並由此得到莫大的機緣。
他也是在這個地方和秦可卿相識,還在大殿落成開光大典上,找回了死而復生的芷芍。
路上可卿告訴他,大慈恩寺觀音殿的觀音菩薩最是靈驗,金陵城中的姑娘小姐最愛到這裡許願。
而且觀音殿中的觀音立像,據說是依照皇帝生母憲孝皇太后的容貌所塑。
這讓賈琮想到嘉昭帝的生母,在世時只是個寂寂無名的宮女。
嘉昭帝的出身和血統,在皇家子弟之中,算是十分平庸。
不管是鄒敏兒和他講述金陵杜家典故時,提到的十五年發生在神的帝位更迭之事。
還是鄒懷義秘帳之中,記錄當年吳王之亂,齊王登基,太上皇退位等秘聞。
它們對當今聖上都有相似的描述,嘉昭帝在登基之前,只是位平庸無奇的皇子,並不爲太上皇所重,或許和他的血統出身,多少有些關係。
而同樣被提起的吳王,卻是完全是另一副摸樣。
吳王的生母是太上皇最寵愛的趙貴妃,據說出身十分尊貴。
吳王人物俊朗,文武雙全,光彩耀眼,在皇族子弟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不僅最被太上皇器重,還得朝堂衆臣推崇,都以吳王爲繼統之人。
可最後的結果卻完全相反。
光彩耀目的吳王,事敗身死;寂寂無名的齊王,奇絕登基。
爲什麼鄒懷義的秘帳之中,會特地記錄這些事情,秘帳的最後被撕掉的兩頁,上面到底記載了什麼內容?
對於賈琮來說,金陵水監司大案已經完結,但隨着他接觸愈來愈多的信息,留在心中的疑團,似乎與日俱增。
這次返回神京之後,或許可以找一些機會,從柳靜庵或賈政這些長輩那裡,瞭解一些當年的舊事。
……
神京,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等人聽說賈政有喜事要說,都有些面面相覷,榮國府的日子一貫四平八穩,日常極少有什麼波瀾。
李宮裁照例便帶了迎春、黛玉等姊妹避入後堂說話。
榮慶堂中只留下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人。
沒一會兒,就見換了官服的賈政,滿臉笑容,神情抖擻的進了榮慶堂。
榮國府中賈赦好色荒唐,邢夫人貪鄙好財,所以賈母覺得長子夫婦上不得檯面,心中一向不喜。
賈母心中最愛還是清正規矩的次子賈政。
當初榮國公賈代善留下遺命,長子襲爵,次子襲府,是有違常規的別情之舉,如果沒有賈母鼎力支持,也是不容易成事的。
榮國到了玉字輩一代,賈璉是長房嫡子,雖也得賈母喜愛,但卻不如二房寶玉受寵。
府上的姑娘小姐中,賈母最看重的孫女,依舊是二房的元春和探春,大房的庶女迎春顯得可有可無,存在感很低。
只是這幾年長房出了一個賈琮,一枝獨秀,風光耀眼,奪走賈家玉字輩子弟所有的光彩,連迎春也跟着亮眼奪目起來。
這種變化對賈母來說,雖有些遺憾,但終究也不算壞事,反正都是自己的孫子孫女,多些體面事情,總比沒有的好。
但是對王夫人來說,卻是日益屈辱的心病,眼睜睜看着大房那庶子風光,自己的寶玉卻依舊一事無成。
所以,她一聽到自己老爺說要報喜,手中念珠便停了下來,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賈家子弟之中,除了那小子,誰還能折騰出什麼喜事。
……
賈母見賈政進來,笑問道:“你每日都呆在衙門裡,怎麼就聽到喜事了,說來我們也樂一樂。”
賈政笑道:“今日兒子下衙的時候,有消息靈通的同僚,特意來和兒子說,欽差郭霖從金陵發來奏疏,
奏疏上說琮哥兒在金陵偵破江南衛軍大案,而且領軍下姑蘇和沿江水道,屢出奇謀,緝拿要犯。
主犯金陵都指揮使杜衡鑫、蘇州衛指揮羅雄、逃犯周正陽等悉數落網,金陵官場民間牽連從犯一百五十餘人,也盡數落獄。
聖上對琮哥兒在金陵之功,甚爲嘉許,已下詔書急送神京,讓他回京覆命。”
王夫人聽了賈政略有激動的話音,臉上神情都不自禁一垮,自己的卦果然沒錯,那小子心思夠深,每次出遠門,必定是要撈些功勞回來。
自己老爺說他的事情,又何必這般喜形於色,這小子又不是他兒子,也用得着這等開懷……。
賈母聽了這話,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她並不覺得這事值得高興,只是聽清楚那小子又辦大案,抓了一百五十多人。
金陵那邊這麼多人遭殃,不會像上次那樣,金陵那些老親,比如史家也有人落難。
以那小子的邪性,只是不怕真說不準,到時豈不是又有閒話生出來。
賈母皺眉問道:“不是都說他奉旨下金陵,只是辦理工部日常衙務,怎麼又像上回那裡,又是破案拿人,鬧出找這麼大動靜。”
賈政笑道:“兒子剛開始也有些納悶,後來有知事的同僚解說,上次金陵衛指揮周正陽犯案,朝廷本要下旨法辦。
可神京有官員交通外官,泄露朝廷機密,讓周正陽提前逃遁,聖上雖命推事院予以嚴懲,卻深以爲戒。
他讓琮哥兒下金陵組建火器司分部,只是明旨昭告,內裡是讓他領秘旨,主責偵緝金陵衛軍大案,可見琮哥兒極得聖上器重。
此次他又立下大功,回京之後必定會有所封賞,我榮國賈家再添風光,可不是喜事一樁。”
賈母又連忙問道:“這次他在金陵拿了這麼多人,金陵可有我們許多世家老親,他們可有子弟因此遭殃?”
賈政聽了這話,微微一愣,說道:“這事兒子倒不清楚,也沒聽同僚說起。
如果金陵親族子弟,此次也犯事下獄,必定是他們行爲不檢,觸犯國法,那也是罪有應得。
老太太雖寬厚悲憫,這等事也不用放在心上,自有律法明典懲辦他們。”
……
賈母一聽兒子這話,心裡憋屈難受,這老兒子雖得自己寵愛,但未免太過天真迂腐,根本沒辦法好好聊天。
只希望東府那小子,這次從金陵回來,不要又給自己捅些簍子回來。
不過只怕不太容易,那小子做事一貫冷厲難測,哪天把親戚長輩的臉面放心上……。
本來賈政說的是好消息,可是賈母幾句對答,榮慶堂中的氣氛卻變得有些沉悶。
王夫人自然不會捧賈琮的場面,還是薛姨媽出言緩和氣氛。
笑道:“老太太這可真是喜訊,我到府上時間不長,可這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從沒見過哪家哥兒,像琮哥兒這麼有本事的。
他但凡只要出門,必定要給老太太掙來體面,我薛家沒這個命數,出不來這種子弟,我如今最羨慕的可是老太太你了,養出這麼了得的孫子。
按這個勢頭下來,琮哥兒再出幾趟遠門,只怕封侯封公都是有的。”
賈母雖擔心像上次那樣,賈琮在金陵攪風攪雨,連累老親孃家也出點狀況,不過還是沒準信的事。
如今聽了薛姨媽捧場的好話,心思也不禁鬆了,那小子做事稱皇帝的心,怎麼說對賈家也是好事。
淡淡笑道:“薛家太太過譽了,他這等年紀,就有了這樣的排場,已經有些過了,人可是要知足的。
再說如今可是太平年月,憑他在能折騰,也沒有封侯封公的命數。
只是他這一年到頭,沒幾日在家裡安生的,都在外面起勁折騰,還盡做些刀槍血兵之事,萬一做出禍來,到時候那個給他收拾。
我倒是希望他府上過些安生日子,大家彼此都乾淨輕鬆。”
薛姨媽笑道:“但凡有本事的兒郎,加上年紀又輕,那裡能在家呆得住的,必定都是要四方行走的。
不要說琮哥兒這樣出色的,就說我家那個糊塗孽障,還整日整日的不着家呢。
但凡家中的兒郎,只要年歲大些,成了親安了家,心思就定下來了。
琮哥兒也必定如此,到時就會安生在府上,給老太太你盡孝。”
……
薛姨媽只是說些順耳的客套話,但其中定親安家的話頭,賈母聽在耳中,卻心中不由一動。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宮中甄老太妃送來雲霧寶茶做禮,以示親近之意。
還有保齡侯陳氏上門提醒,甄老太妃籌謀賈琮和甄三姑娘賜婚之事。
賈母自然不願意賈琮娶外家之女爲妻,她一向想着讓賈琮給她孃家增添威勢,娶自己的侄孫女史湘云爲妻。
薛姨媽剛纔無心之言,一下子勾起賈母的心思。
她想到賈琮很快就要回京,眼下又在金陵立下功勞,萬一他回了,甄老太妃籌謀得逞,宮中以酬功爲名賜婚。
那賈母自己一番打算,可就落了空了,自己的孫子,如何能肥水流去外人田。
賈母心中思量,如果提前定下賈琮的親事,宮中賜婚也就不攻自破了。
賈母略想了想,對賈政說道:“當初我把琮哥兒接到西府來養,放在二房膝下,你這做叔父的也該多爲他操些心。
如今他身上已有了爵位,在賈家子弟中也算立業在身。
琮哥兒過了年,也就十五歲了,已到舞象之年,是可以許親媒妁的年歲了。”
賈政笑道:“老太太這話有道理,琮哥兒雖年輕,卻已是正經的功成名就,的確該是成家立室的時候。
老太太見識多,心中可有能匹配的世家貴女。”
一旁的王夫人和薛姨媽都露出詫異之色,剛纔正說着賈琮在金陵的事。
老太太怎麼突然拐到賈琮的親事上來,這話風跳得太快了,實在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而且這母子兩人說話的口氣,像是急着要給賈琮定親一樣。
王夫人心中一陣膈應,我的寶玉和那小子可是同歲,明年也到十五歲,老太太還沒給寶玉操心,倒是先緊着那小子,憑他也配嗎?
薛姨媽聽到賈母說到賈琮親事,也不禁心動,可聽賈政一開口便是名門貴女,心便涼了大半。
琮哥兒這等身份,可不就要娶名門貴女,才能彼此般配。
可是薛家不要說沒有世爵在身,連一個正經官位都沒有,自己的寶釵和名門貴女差得甚遠。
這丫頭要是知道老太太開始給琮哥兒尋親,還不知道怎麼傷心呢,終究是沒這個命數和緣分。
賈母微笑道:“這事我會留意着,等過幾日有眉目了,我們再合計合計,賈家也好久沒辦過喜事了。”
王夫人和薛姨媽聽了這話,面面相覷,各自都有些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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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什麼過幾日就有眉目,敢情老太太心中早有了人選,卻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
榮慶堂主座的屏風之後,一個翠色的嬌小人影一閃,便撒腿往後堂跑去。
賈政進了榮慶堂,李宮裁是孀居之婦,衆姊妹也都未出閣,所以都按賈家常例迴避。
只是如今姊妹們都學聰明瞭,但凡二老爺說有喜事,必定就和賈琮有關,再者說賈家除了他之外,那個爺們還能折騰出喜事來。
迎春、黛玉、寶釵、探春等姊妹都心中期待,探春本來是想親自偷聽,不過小丫頭惜春自告奮勇。
自從賈琮遷居伯爵府之後,惜春大多時候都宿在迎春院子裡,在伯爵府的時間比黛玉和探春還多。
東府裡可沒誰會拘着她,惜春身邊的奶孃婆子,也不好天天往東府來,迎春性子柔順,對她更是百事皆可。
所以,惜春雖性子有幾分孤僻,但在東府卻呆得樂不思蜀,賈琮日常回府,也常會和她說話逗趣。
小丫頭如今和賈琮親近得很,關於賈琮的喜事,她很樂得去做耳報神。
探春就惜春跑了回來,便拉着她問:“四妹妹,可聽到老爺說的什麼喜事。”
惜春眨了眨眼睛,說道:“二老爺說三哥哥在金陵破了大案,立了大功,皇帝讓他回京復旨,很快就能回府了!”
迎春、黛玉等聽了都喜上眉梢,寶釵卻又問道:“惜春妹妹,除了這些,還說其他什麼事嗎?”
惜春突然小臉紅紅,說道:“老祖宗還說三哥到了年歲,就和二老爺商量,要給他說親娶媳婦兒。”
迎春和探春一聽這話,神情詫異,怎麼好端端突然就說起親事來。
寶釵聽了這消息,臉色微微發白,忍不住看了黛玉一眼,卻見她秀眉微蹙,默默不語,手中絲帕被她絞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