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怨情臨深淵
金陵,清音閣,入夜。
一樓大廳到底有一道門戶,常日有看個健婦看守。
因爲那門戶之後,便是清音閣中曲樂娘子的下榻之所。
鄒敏兒的閨房中,香鼎吐馨,軒窗半張,晚風吹拂,紗帳盈風。
若隱若現的紗帳之中,鄒敏兒穿了一身輕透柔軟的小衣,青春動人的軀體勾勒得曲線嫋嫋。
軟綢香草芯枕,如雲烏髮千絲萬縷堆積,嬌豔紅暈的俏臉,秀眉微蹙,輾轉反側,似睡非睡。
那日她和賈琮從東郊返城,獨自回清音閣時,順道去了以前的鄒府看了一眼。
她在那裡長大,那裡有她最美好無暇的時光,如今的鄒府荒草蛛網,大門上貼着官府封條,記憶支離破碎,往事永不復還。
其實鄒府離開清音閣只有一盞茶的功夫,不到半里的腳程。
但只是這麼短促的距離,給於她的際遇卻天差地別。
在鄒府她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父母寵愛,深閨無憂,青春爛漫。
而如今她只是教坊司的賤籍樂伎,就算她拜了清娘子爲師,就算她入了中車司,但低賤的教坊賤籍,無法改變,會伴隨她終生。
她回到住處之後,關起門來大哭一場,自從她進了神京教坊司,她已很久沒有這樣放肆痛哭。
接下去兩日,她都睡的不安穩,今夜同樣輾轉反側許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迷濛之中,依稀看到,紫雲閣中的無雙少年,將一條虎紋玉版革帶讓給了自己。
那深如秋譚的雙眸,在對視的那一剎那,便隱約撥動她的心絃……。
她又回到了老宅,四處張燈結綵,賓客盈門,父母滿臉笑容迎客,珍貴的壽禮琳琅滿目。
那個無雙奪目的少年,帶着很多殺氣騰騰的火槍兵,悍然衝入老宅,所有安逸和美好,只在頃刻轟然倒塌……。
她在神京教坊司苟且偷生,費盡心思躲避權貴覬覦,坊吏的威逼糾纏。
她聽到教坊司中的歌伎,竊竊私語,臉上帶着驚奇和傾慕,談論那位榮國府公子,少年英豪,在金陵偵破了水監司大案。
聖上賞功推恩,追封他的生母杜錦娘爲五品宜人,而這位杜誥命,生前只是個身份卑賤的淸倌花魁……。
他未冠之年攀上人間榮耀的頂峰,她青春窈窕卻跌入污濁無底的泥潭。
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憤怒,從來沒在她的心底消散……。
她又突然想到,在姑蘇的夜船上,他擔心江風夜涼,幫自己蓋上衣袍,她眼睛的餘光能察覺他臉上的溫柔,那一刻她有些心軟。
她心裡非常羨慕那個齡官,她雖然生於窮困,在戲班裡卑微討生活,但他們之間沒有痛楚糾葛,所以他們可以一見如故。
她給他唱曲解悶,他對她關懷呵護,但自己卻沒有這種簡單的福分……。
在城東的馬車上,他盯着自己呆呆的看,他應該也覺得自己生得好看,不過僅此而已,他們註定走不到一路。
他還問自己,知不知道金陵城以前有一戶姓杜的世家大族。
姓杜的世家大族,姓杜的……。
鄒敏兒在迷迷糊糊之中,一個名字突然閃現在她的腦海,如此突兀和詭異!
杜錦娘!他的生母!
因爲那場轟動一時的追封生母的佳話,杜錦娘這個名字,早已爲很多人熟悉。
鄒敏兒突然從夢中驚醒,霍然坐起身子,嚇得滿頭是汗,一雙明眸水潤明媚,閃動着奇異的光芒。
……
金陵城東,杏花巷,姚家酒鋪。
上午急雨過後,將杏花巷的青石板路,沖刷得水潤清亮。
姚家酒鋪自釀的杏花春酒,在整個金陵城中都頗有名氣,春夏兩季正是釀酒和窖藏的時節。
所以這幾天姚家酒鋪的生意很好,時常有購酒的店家和商鋪上門。
可今天酒鋪門口卻掛出售罄的木牌,因此門庭一下冷落下來。
兩個看店的夥計,百無聊賴坐在前頭櫃臺後打盹。
午後時分,整條杏花巷也沒什麼路人經過,四下裡有些靜悄悄的。
此時,姚家酒鋪二樓房間,臨街的窗戶大開着,可以看到房裡坐了兩個女人。
一人青春窈窕,姿容秀美,楚楚動人,正是鄒敏兒。
另一人是個年已雙十的少婦,身材婀娜有致,眉眼秀麗,一顰一笑,風韻撩人,蕩人心魄。
鄒敏兒說道:“七娘,讓你打聽金陵杜家的消息,可有結果了?”
那晚鄒敏兒從噩夢中驚醒,她彷彿抓住了一個撲朔迷離的關鍵。
那天賈琮和她打聽金陵杜家的事,似乎只是隨口問起,但鄒敏兒清楚記得,當時他臉上執着探究的神情。
雖然賈琮說他不過是聽人提到這個杜家,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但是,偏偏就這麼巧,賈琮的生母就姓杜。
但他的生母是個卑微的青樓花魁,而賈琮口中的杜家,十五年前曾是金陵世家大族。
這兩者之間似乎毫無關聯,或許一切只是她異想天開。
但鄒敏兒這段時間與賈琮相處,卻知他這人心思縝密,說話做事一向有的放矢,並不會無緣無故散談空言。
因此,她就對這件事留了心思。
只是據賈琮說金陵杜家盛名於十五年前,之後便在金陵銷聲匿跡。
而十五年前鄒敏兒不過牙牙學語的年紀,自然是不可能聽說過杜家的來歷。
於是,她便讓許七娘通過在金陵的人脈進行查訪。
……
許七娘說道:“姑娘說杜家因犯事被朝廷抄家滅族,我便問了幾個金陵本地人,其中有上了年紀的倒是知道這杜家。
但是他們對當年的事故,卻知之不詳,似乎當年杜家出事,情況十分奇怪,具體事由並沒鬧得街知巷聞。
倒像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突然就犯事情被官府拿問,然後整件事奇怪的銷聲匿跡。
後來我去找了中車司在刑部的關係,如今在陪都刑部當差的人,都是最近十年才入刑部,也都沒聽過杜家的事情。
就像是十五年前,杜家被人憑空抹去一樣。
後來我們的人在六合,找到一個十五年前從刑部致仕的刀筆吏,才從這個老人口中,探聽到金陵杜家的一些密事。
據那老人說,杜家在大周立國之前就世居金陵,其源流比立國初崛起的金陵四大家還要久遠。
十五年前杜家被人密告,家主杜衡昌勾結隱門,在東南各州密謀舉事。
十五年前,正是太上皇在位的最後一年,當今聖上還只是默默無聞的齊王,與文武卓絕的吳王相比,顯得平庸無奇。
太上皇常常讓吳王參與軍國要政,對齊王卻期望平平。
那年遇上百年一遇的黃泛,沿河七州災情嚴重,民不聊生。
太上皇便打發齊王下金陵坐鎮,溝通江南富庶豪商,籌集賑災錢糧。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向齊王密告,杜家家主杜衡昌勾結隱門,意圖是在江南各州鼓動起事。
齊王立刻派兵控制了杜家,並從杜家查出了勾結隱門的實證,消息傳到神京,太上皇十分震怒。
居然用八百里加急聖諭,在刑部官員秘審之後,便將杜家明證刑法。
杜家自家主杜衡昌以下,主脈兄弟子侄,男丁共二十一人,全部被殺,杜衡昌的妻母被白綾賜死。
杜家的其餘女眷和家僕,都被充入教坊司或販賣爲奴,連杜家的偏房支脈都受到牽連,很少有幸免之人。”
鄒敏兒聽得有些毛骨悚然,杜家因被人密告,竟然全族殞滅,實在慘絕人寰。
自從入中車司以來,她耳薰目染,知道朝廷對隱門之事,一向視爲洪水猛獸,寧可殺錯,絕不放過。
當時那些只是傳言,她並沒有切實具體的體會,如今才真正見識了其中的兇險和血腥。
當初她的父親犯下重罪,自盡逃責,當今皇帝爲了以儆效尤,處罰鄒家並無絲毫手軟。
但即便如此,也不過是抄家查封,變賣家奴,將自己和母親貶入教坊司,至少還留了性命。
可是杜家被人密告勾結隱門謀反,不僅家中男子全部死絕,兩代當家主婦都要白綾自盡,女眷全部發賣,那可是真正的絕戶之罰。
鄒敏兒眼中奇光閃爍,問道:“杜家的女眷不是被髮賣或貶入教坊司嗎,如今可知道她們的下落。”
許七娘目光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鄒敏兒對此事的異常關注,讓她心中泛起一絲詫異。
“我派去的人,也問過那刀筆吏這個問題,他說杜家的女眷被髮賣和貶入教坊司,在禮部和刑部的案牘上都有記錄。
只是後來卻出現了奇怪的變故……。
杜衡昌被殺後不久,據說宮中突然派人到金陵,想要翻查案件。
就在這個時候,刑部案牘庫發生走水事件,燒燬了大批案牘文件,其中就包括杜衡昌一案所有相關資料。
禮部衙門關於杜家女眷發賣和貶入教坊司的記錄文檔,也無緣無故失蹤不見。
沒人說得清楚,杜家這些女眷到底被髮配到了哪裡。
不過她們本是豪門貴女,生來養尊處優,不管是被髮賣爲奴,還是投入教坊司十六樓接客,對她們來說都是生不如死。
如今時間過去了十五年,她們沒人都熬過這麼長時間,估計早就不堪折磨,大概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鄒敏兒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惻然,她就是犯官之女被貶入教坊司,她最明白箇中滋味。
如果不是杜清娘在危難之際相救,自己必定早就死了。
杜家那些女眷,揹負的可是謀反的不赦罪名,必定比自己當初的處境還要惡劣,更會被人毫無顧忌的作踐。
七娘說得沒錯,她們中任何一個,都無法熬過十五年這麼漫長的時間。
許七娘又說道:“不過杜家倒是真有人留存下來,此人當年不是杜家嫡脈,卻是不折不扣的杜氏後裔。
我想鄒姑娘絕對想不到這人是誰。”
許七娘說完這話,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名字。
鄒敏兒看清名字,只覺身上的寒毛微微豎起,心頭陡然生出涼意。
她萬萬沒想到這人竟然是杜氏遺脈,也不知許七娘怎麼打聽出來的。
許七娘伸手抹去桌子上的字跡。
她看了眼鄒敏兒的神情,又說道:“此事過去不久,神京發生劇變。
太上皇突然退位,出乎所有人意外,一向默默無聞的齊王,以奇絕之機,登上皇位,君臨天下,也就是當今聖上。
接下去幾年,曾參與密審杜衡昌的幾位刑部官員,因爲各種原因被貶官或調任,據說最後都死得不明不白。
我在六合找到的那位刑部刀筆吏,當年只是刑部不入流的小吏,只是跟着審訊官做些雜務,對杜衡昌一案的內幕,都不太清楚。
而杜衡昌被處決後,他因爲年老多病,便榮退告老,回道六合老家養老,或許就是這個原因,他才能安然活到現在。”
……
許七娘一番話,聽得鄒敏兒心中一陣發寒,又忍不住問道:“七娘,當年神京到底發生了什麼劇變?”
許七娘神情有些躊躇,並沒有回道鄒敏兒的問題。
俏臉神情凝重,說道:“鄒姑娘,其實我讓人打聽到這件事情,我便已經後悔了,實在不該去接觸這件事。
杜家因勾結隱門謀逆而破滅,這是十惡不赦的非常之事,外人實在忌諱輕易接觸,搞不好就會引火燒身。
事發之後,神京又派人下金陵複查,但杜家的所有文牘,不是失於火災,便是無故失蹤。
甚至參與官員都不得善終。
你我都身在中車司,我們都很清楚這樣的手段,會起到什麼作用,是有人想掩蓋杜家所有的身後之事。
是誰又怎麼大的本事,居然可以瞞天過海。
而就在那段時間,太上皇退位,當今聖上登基,前後發生的大事,未免有些太多。
許七娘臉帶苦笑:“我勸姑娘不要再關注這件事,今天的我說的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到處爲止。
以後我們都不再提,免得惹來禍事。”
鄒敏兒蹙眉思索片刻,雖然剛纔許七娘話中沒有說透,但她卻已品出其中三昧。
杜家的事情,涉及太多幽暗不明的風險,保持敬畏和遠離,不去輕易觸碰,纔是最明智的做法。
心中多少有些懊惱,那小子隨便問了這一句話,竟然就勾出這麼嚇人的麻煩,他還真是個天生惹事的胚子。
她又問許七娘:“這種隱秘之事,六合那位刀筆吏,怎麼會輕易對你派去的人說的?”
許七娘說道:“那是因爲他的孫子惹上了官非,金陵有豪強想要吞併他孫子的田宅,因爲不能遂願,便嚮應天府誣告他通匪。
應天知府賈雨村把他的孫子下了大獄,我答應幫他救出孫子,這老頭才把當年的秘事,和盤托出,都告訴了我派去的人。”
鄒敏兒問道:“你果然有法子,從應天府手中救人,要是不能成事,那刀筆吏把我們打聽這事,向他人透露,必定會惹出麻煩!”
許七娘微笑道:”鄒姑娘不必擔心,中車司秘諜在金陵經營多年,應天知府這樣關鍵官位,平時就多有關注。
那賈雨村生性涼薄貪鄙,身上有一堆把柄好抓,只是眼下未生出不可收拾之事,而且他是榮國賈家的門生。
沒有到必要的時候,暫時不發作他罷了,只要寄去密信一份,他就要灰溜溜的放人。
至於哪位六合的刀筆吏,已年過六旬,將近古稀之年,一向重病纏身,看樣子活不了多久了,不會泄露我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