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境地
在一個晴暖的午後,餘至瑤帶着啞巴,乘坐火車回到了天津。
前來接站的是宋逸臣。餘至瑤一下火車,他便包圍上來,總是若即若離的站在斜後方向,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偷偷攥着手槍。另有兩名隨從也各選方位走穩當了,不動聲色的保護着餘至瑤。
靜老一死,商會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惶恐了。理事們尚且不安,前主席自然更有危險。所以宋逸臣不用旁人囑咐,自己就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上了汽車之後,啞巴坐到副駕駛座,餘至瑤被宋逸臣和一名保鏢夾到了後排中央。宋逸臣擡起一隻手搭上座位靠背,彷彿要和餘至瑤勾肩搭背,其實沒那個意思,只是隨時預備着把餘至瑤向前摁倒而已。
餘至瑤手裡拎着一隻輕飄飄的大紙袋子,裡面裝着送給鳳兒的大遮陽帽。先前那一頂已被何殿英揉搓的失了形狀,他只好重新再買一頂。眼看宋逸臣如此謹慎,他倒是覺得有些多此一舉。把紙袋往對方腿上一放,他輕聲說道:“給鳳兒買了頂帽子。”
宋逸臣“喲”了一聲,連忙換了個坐姿:“二爺,您真是太慣着她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出遠門還得給她帶禮物回來?”
餘至瑤笑着轉向前方:“她再怎樣長大,在我眼中也還是個小孩子。”
宋逸臣和他說笑幾句,心中果然漸漸輕鬆了些許:“唉,別提了,這丫頭片子就和您投緣法。在您面前乖的好像小貓小狗,一回家就不是她了,好那張利嘴,和她死了的親孃一模一樣。”
餘至瑤有自己的分寸,絕不干涉旁人家事,故而聽到這裡,也只是隨口笑道:“大女兒,小太太,免不了要生事端。”
宋逸臣點了點頭:“惹急了我,一人一個大嘴巴——不用多,一個大嘴巴,天下立刻太平。”
餘至瑤微笑着向前望去,不再說話了。
汽車開到餘公館門前,卻是沒有照例停下,**的進了大門。公館院內的青石板地禁不住壓,素來不許汽車進入;所以宋逸臣又特地解釋道:“二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往後您要出入,都改在院內上車吧!”
餘至瑤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是急流勇退的人了,總還不至於——”
宋逸臣鄭重其事的告訴他:“二爺,您原來是做過商會主席吧?這就犯了軍統的忌諱;您後來是一聲不吭的就消失了吧?這又惹惱了那個什麼井上大佐。所以啊,您聽我一句,該小心的時候就得小心。再說您在哪兒上車不是上?汽車開進院子裡,您還能少走幾步路呢!”
餘至瑤被他說得口服心不服。滿口答應着下了汽車,他知道宋逸臣是一片好心,所以不肯分爭。
宋逸臣總是忙,既然把餘至瑤從火車站安全接回家中了,他便告辭離去。汽車伕也千辛萬苦的把汽車倒出院門,開入院後汽車房裡。
餘至瑤回到家中,不知怎的會那麼心曠神怡。獨自坐在客廳沙發上,他翹着二郎腿吸雪茄,又拿起這些天積攢下來的報紙,一張一張的翻看。看着看着,他不自覺的哼起了歌,也不知哼的是什麼,因爲素來不愛唱歌,所以如今是想起哪段哼哪段。
啞巴進門第一件事,便是看花。花草無心,自在生長;他覺得自己也像一株花草。看過了花草,他給餘至瑤端了一杯溫茶。走進客廳時,餘至瑤還在哼小曲兒。
啞巴情緒複雜的一笑——多少年了,沒見餘至瑤這麼高興過。
餘至瑤留意到了他的笑容,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勉強板起面孔,他在報紙後面清了清喉嚨,不哼了。
啞巴在旁邊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聲音很輕的說道:“啊!”
餘至瑤微微側臉望向了他,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從報紙邊緣看到餘至瑤的半張面孔。這其實也是熟悉的情景,他記得餘至瑤在十幾、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時常這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躲在門後看人。不過後來餘至瑤當了家,變得日益坦蕩大方,便走到人前來了。
半張面孔對他露出微笑,餘至瑤低聲說道:“小薄荷一定要走水路,不知道和我們相比,是快是慢。”
啞巴平和的一點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餘至瑤突兀的又笑了一聲,然後徹底躲回報紙後方。
啞巴看出了餘至瑤的喜悅,這當然全是因爲何殿英。世上能有一個人讓他高興成個傻子模樣,啞巴想,這也算件好事。
何殿英動身很早,然而船行很慢,所以在水上飄了許久,才抵達天津衛。
小老九帶着保鏢前往碼頭接了他。見面之後,小老九把頭一低,賭氣撅嘴的不說話。他是天生的孩子相,老大不小了也可以僞裝少年。所以何殿英見了他這受氣包的模樣,就擡手攬住了他的肩膀,低頭問道:“這是誰家倒黴孩子啊?一臉欠揍的模樣!”
小老九彎腰隨他上了汽車。因爲少了一隻手,所以非得側身才能關上車門。汽車發動起來,他開始有了怨言:“大哥,你不能這樣啊!”
何殿英依舊摟着他:“我怎麼了?”
小老九嘆了一口氣:“大哥,你找沒找到餘二——爺?”
何殿英答道:“找到了啊!他坐火車回來,和我不是一路。”
小老九扭頭蹙着眉毛看他:“大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別再對餘二爺那麼上心了?香川隊長那邊那麼看重咱們,可你一跑這麼多天,真耽誤事啊!”
何殿英一歪腦袋:“怎麼着?小兔崽子,要教訓我了?”
小老九盯着他的眼睛說道:“大哥,你怪我也好,罵我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心裡明白,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小老九不會害你。”
何殿英見了小老九這一臉憂傷的苦相,不禁哭笑不得:“哎喲我的兄弟,你這是怎麼了?大哥心裡有數,誤不了正事!”說到這裡他拍了拍小老九的後背,又對前方汽車伕說道:“不回家了,直接開海光寺。”
在海光寺的日本憲兵隊裡,何殿英見到了香川次郎。
他當初說好是隻走兩三天,然而像黃鶴一樣一去不復返,這讓香川次郎很是生了兩天氣。然而何殿英依舊是不回來,及至到了如今,香川次郎早已過了氣頭,便只是拿出大哥的身份,輕描淡寫的申斥了他兩句。
申斥過後,香川次郎進入正題,卻是大大的激起了何殿英的興趣——香川次郎讓何殿英想辦法拉支隊伍出來,專門到城郊外縣去打抗日的小遊擊隊。
親親熱熱的一拍何殿英的肩膀,香川次郎露出和藹笑容:“軍餉軍服軍火,軍部自然全能提供。隊伍一拉起來,你就是司令!”
何殿英萬沒想到香川次郎存了這個主意,驚訝之餘開動腦筋,立刻把這來龍去脈想了個通透——自己拉隊伍去打游擊隊,這自然是省了日本軍隊的事;可自己也不是傻瓜,沒有白白給人賣命的道理。隊伍一拉起來,除了打游擊隊,是不是順便也能幹點別的?
香川次郎醞釀了一篇動人言辭,預備對何殿英進行煽動。然而何殿英站在他的面前,兩隻眼睛越來越亮,最後不等他再開口,竟是直接說道:“大哥,你找個方便時候,咱們仔細談談這事!”
香川次郎嚥了一口唾沫,中氣十足的吐出一個字來:“好!”
何殿英與香川次郎細細謀劃,自有一篇道理。再說餘至瑤,本以爲從此可以在租界裡過上太平生活了,哪知商會選舉一片混亂,他竟然糊里糊塗的又成了理事。
不過話說回來,理事與主席的職責自然是大不相同。井上大佐再要發難,也找不到他的頭上。他依舊是韜光養晦的裝病,商會但凡有事找來,他也一概不理。然而到了這日,日本人直接把電話打到家中,說是商會不可沒有主席,選舉將要重新舉行,所有理事必須出席。
餘至瑤聽了這話,心中不禁打鼓,同時決定出頭露面——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他須得緊盯此事,萬一不明不白的再被選爲主席,那就只有跳海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