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餘至瑤自從繼任商會主席之後,爲了立威服衆,很是雷厲風行的做了幾件大事。其時藥品市場十分混亂,各家藥廠互相傾軋,餘至瑤先從自家藥廠開刀,然後推此及彼,將那幾家作亂的大藥廠狠狠整治了一番。又因這幾年鄉間總有災害,窮苦鄉民們走投無路,只得涌進天津衛尋找活路,一個個鳩形鵠面的無衣無食。餘至瑤見此情形,不但廣開粥廠多做施捨,並且主動招攬流浪苦兒,讓他們去自家工廠裡充當學徒,既能掙得一日三餐,又可正經學些本領。
既然商會主席已經做出表率,其餘理事自然也要紛紛效仿。一時間餘至瑤名聲大噪,算是穩穩邁出了第一步。
不出半年的工夫,他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在博得善名的同時,終於徹底掌握了商會。
時光易逝,轉眼間夏去秋來,初冬的寒氣也一天強似一天。這日傍晚,餘至瑤無所事事,便是來到玉清池三樓的包廂中泡澡。
包廂外面站着一隊保鏢,因爲怕擾了二爺的清靜,故而全是無聲無息。幾個月前,金茂生在大街上被人開槍打死了,兇手也沒逮到。金茂生那樣的人物都敢殺,想必旁人更是不在話下。餘至瑤當然也有仇家,而且爲數不少,所以心中悚然,立刻加強了防備。
這個時候,馬維元披着浴巾走進來了。
馬維元像條魚似的溜進池子,同時低聲笑道:“二爺,我來啦。”
餘至瑤閉着眼睛微微一點頭,沒有說話。
馬維元知道他喜歡泡澡,又見他伸展四肢,快要佔據整個池子,便是找個角落蹲坐下來,不敢亂動。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餘至瑤終於甦醒一般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的望向馬維元,他開口問道:“你說有人在北平見到了小薄荷的兄弟?”
馬維元連忙點頭:“對。那人的大名我不知道,反正當初在天津的時候,別人都喊他一聲李三爺。”
“開賭場?”
“對,叫什麼‘順豐大旅社’,其實就是賭場。”
“沒見到小薄荷?”
“沒有,我派的人在那兒盯了好幾天,就只有李三管事。”
餘至瑤從水中撈起毛巾擰了一把,然後展開來蒙到了臉上。懶洋洋的向後仰靠過去,他低聲說道:“我只盼他再也不要回到天津衛。”
馬維元陪着餘至瑤,在玉清池裡混了整整一夜。餘至瑤不睡覺,不是喝茶就是泡澡。馬維元可是有點熬不住,在小房間裡找了張牀,他趴下去就打起了呼嚕。
及至到了天明,餘至瑤來了睏意,乘車回家睡覺。然而就在汽車停到院門前時,他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卻是見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向外走。頗爲困惑的怔了一下,他隨即反應過來,不禁自嘲的笑了——那是鳳兒啊!
推開車門下了汽車,他把雙手j□j短大衣的口袋裡,對着鳳兒大聲問道:“這麼早就上學去?”
鳳兒加快腳步走向了他,心中急切,卻是忍着不跑:“叔叔!”
她歡喜的停到了餘至瑤面前,又擡起手來,讓他去看自己腕子上的新式小手錶:“這還早?不早啦!”
餘至瑤低頭望着鳳兒,就見她將兩條長辮子梳得油光水滑,一張小臉恢復了往昔的俊俏。校服外面的薄呢子長衣有型有款,領口一圈雪白風毛,正好托出了她秀氣的小尖下巴。
忽然淡淡笑了一下,他有感而發的隨口說道:“鳳兒變漂亮了。”
鳳兒登時紅了臉。揹着雙手扭了扭身子,她一時不知如何迴應纔好,慌里慌張的轉身便逃,三步兩步的竄進了旁邊汽車。
餘至瑤臉上的笑意隱隱有了擴大的趨勢——真是長大了,還知道不好意思了。
這一年的新年,餘至瑤給鳳兒買了一條鑽石項鍊。
他並不知道應該如何寵愛女孩,只記得三妹彷彿是在很小的時候就擁有了各色首飾。鑽石項鍊寶光璀璨,價值一套小四合院。鳳兒見了項鍊,又喜又怕,連連後退着不敢要。宋逸臣也覺得這不合適:“二爺,我知道您是疼她。可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哪能戴這麼貴的項鍊?”
餘至瑤抓住鳳兒的腕子,把裝着項鍊的絲絨盒子強行塞進她的手中:“十三了,快要變成大姑娘了,應該有幾樣首飾。不想戴就留起來,將來做嫁妝也是好的。”
鳳兒窘迫的面紅耳赤,仰起頭來看着父親。宋逸臣見餘至瑤一片誠心,只好伸手將鳳兒的腦袋向下一摁:“還不趕快道謝?”
鳳兒糊里糊塗的順勢鞠了一躬,差點沒被父親把腦袋摁掉:“謝謝叔叔。”
與此同時,張兆祥也帶着紅包,前去探望了杜芳卿。
紅包鼓鼓囊囊,內容豐厚。張兆祥笑道:“杜老闆,二爺讓我給你送五百塊錢過來。另外,今天汽車歸你使用,如果想要置辦年貨的話,正好就趕着今日全辦完吧。要不然這大冷的天,出門一趟也不容易。”
杜芳卿接過紅包,遲遲疑疑的問道:“二爺這陣子……忙嗎?”
張兆祥坦然的答道:“忙。從早到晚,總有事。”
杜芳卿又問:“他……他身體怎麼樣?”
張兆祥知道他是個癡情的,心中又覺憐憫、又覺可笑:“二爺身體也挺好的,前一陣子鬧腿疼,貼兩副膏藥就緩過來了。”
杜芳卿站在風中發了一會兒呆,隨即清醒過來,連忙含羞帶愧的對着張兆祥一笑:“張爺,您請房裡略坐一坐。我換件衣裳,這就跟您出門。”
張兆祥雖然年輕,但是已經把大管家的派頭學了個十足十。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他四平八穩的走進了房內。
杜芳卿出門購買年貨,年貨沒買幾樣,卻是給餘至瑤挑了一隻領帶夾子。
領帶夾子是鍍金的,並不算貴,然而樣式很好,簡潔精緻,裝在一隻小盒子裡,外面還包着一層素淨的花格子紙。把這個盒子雙手送向張兆祥,杜芳卿陪笑說道:“張爺,勞煩您幫我個忙,把這樣東西交給二爺好不好?”
張兆祥接下盒子,先是答了一聲“行”,猶豫一下,接着又道:“杜老闆,恕我說句實話。你現在好好顧着自己也就是了,二爺他不缺這些小玩意兒。”
杜芳卿垂下了頭,彷彿是有些害臊:“這……這權當是我對二爺的一點心意吧。”
張兆祥聽了這話,不知道他是真癡情犯了傻,還是狐媚子手腕高,所以索性不再多說。
當晚回到家中,張兆祥把那隻小盒子給了餘至瑤:“二爺,杜老闆上街買了個領帶夾子,託我給您帶過來。”
餘至瑤正忙着出門,在啞巴的伺候下穿衣戴帽。聽了這話,他只點了點頭。張兆祥見狀,就把盒子放在身邊的小桌上,然後識相的退了出去。而餘至瑤無意中一轉身,衣裳下襬拂過桌面,當場就把小盒子帶了下去。餘至瑤聞聲一望,見那小盒子掉進了沙發椅與小桌子之間的縫隙中,不能輕易撿起,便自顧自的戴好禮帽,出門去了。
午夜時分,他醉醺醺的回了來,直接上樓睡覺,早把那支領帶夾子忘到腦後。翌日清晨僕人進來打掃房間,也沒留意細微之處。於是那隻盒子卡在暗處,從此就算是消失掉了。
新年過後,又是一番春光爛漫的新景象。正是一切順遂之時,鳳兒卻是又鬧了笑話。
鳳兒來月經了。
當時正值中午,她在學校裡的衛生間中發現自己流了一屁股血,而且肚子很疼,便是嚇得魂飛魄散。扯了許多手紙墊在褲襠裡,她心想這回自己大概是必死無疑,便書包也不要了,直接離開校園,邁步往家走去。幸虧校服裙子又厚又長,且是深色,沾染了血跡也看不出。
她一邊走,一邊哭,想自己年紀小小的就活不成,又想自己若是死了,怕是不出半年一年,就會被叔叔忘卻。
好容易跋涉回了家,她進門便是遇到了餘至瑤。餘至瑤剛剛起牀,見她淚流滿面的獨自回來了,便是驚訝問道:“鳳兒,你怎麼了?”
鳳兒心酸難言,一閉眼睛擠下一對大淚珠子。顫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氣,她開始交待遺囑:“叔叔,你以後要保重身體。我的項鍊你也不要送人,留下來當做紀念吧。以後看到項鍊,就當是看到鳳兒了。”
餘至瑤雙手插兜彎下腰去,皺起兩道眉毛:“啊?”
鳳兒終於是忍無可忍,“哇”的噴出哭聲以及口水:“叔叔,我要死了!”
餘至瑤低頭一瞧,就見一線細細的血流蜿蜒爬下鳳兒的小腿,已然染紅了白色的長筒襪子。
餘至瑤知道女人每個月身上都是要來月事的,可是怎樣處理,卻是全然不知。他把鳳兒攆進衛生間裡,讓她暫且坐上抽水馬桶;自己則是派出僕人,把家裡負責洗衣縫補的粗使老媽子叫了過來。
一番忙亂過後,鳳兒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又換了裙子鞋襪。淚眼婆娑的走到餘至瑤面前,她囁嚅着說道:“叔叔,你不要告訴別人啊。”
餘至瑤心中感覺啼笑皆非,臉上神情卻是鄭重:“好,我不告訴別人。”
鳳兒挺愛學習,所以下午返回學校,繼續上課。餘至瑤坐在家裡浮想聯翩,則是很覺有趣,不知道鳳兒將來會長成個什麼樣子。
他不知道,鳳兒就長給他看。如此又過了一年,十四歲的鳳兒出落得明眸皓齒,燙個頭髮便是小型的摩登女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