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燎針扎
餘至瑤裹着一身絲綢睡袍,下樓接待了何殿英。
何殿英坐在陽光明媚的大客廳裡,沒好氣的看了餘至瑤一眼,他移開目光,欠身從茶几上的香菸筒子裡抽出一根菸卷。
餘至瑤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精神有點不濟:“來了?”
何殿英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給自己點了火。銳利目光從眼角斜着射出去,他帶了兇相:“意外?”
餘至瑤從茶几下面的小抽屜裡拿出雪茄盒子。劃燃一根杉木火柴,他不說話,自顧自的慢慢點燃雪茄。
何殿英的煙癮很重,一口接一口的噴雲吐霧。人躲在煙霧後面,他抽抽鼻子,忽然感到疑惑:“家裡有人?”
餘至瑤這時擡起了頭:“我不是人?”
何殿英起身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彎腰揪起他的衣襟嗅了嗅,隨即惡狠狠的一甩手:“你他媽香的像個荷包,剛和哪個婊|子睡完?”
餘至瑤把雪茄送到口中吸了兩下,然後將其湊到火苗上,專心致志的繼續炙烤:“杜芳卿。”
何殿英這回真是震驚了,夾着香菸的手指向上一指,他盯着餘至瑤追問:“杜芳卿在你這裡?”
餘至瑤終於將雪茄徹底點燃。扭頭一口氣吹滅火柴,他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何殿英看了他這個心不在焉的表現,忽然就怒不可遏了。擡手把菸捲送到齒間咬住,他抓住餘至瑤的頭髮搖晃着向後一搡:“你這日子過得不錯啊!”
餘至瑤剛在牀上大失元氣,如今順着何殿英的力道往後一仰,頭腦中就昏昏的眩暈。閉上眼睛靠向沙發,他耳中涌起一陣轟鳴。外界的聲音瞬間就被壓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何殿英的言語才又漸漸清晰起來。
噼裡啪啦的一陣脆響,他知道那是何殿英拍打了自己的臉頰。恍恍惚惚的睜開眼睛,他絲毫沒覺出疼,好像皮膚並非血肉,只是一層厚軟的橡膠。何殿英的面孔在他眼前朦朦朧朧的忽遠忽近,他伸手向上摸了一把,摸了個空,隨即手上一緊,卻是被何殿英握了住。
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沒事,沒事。”
然後他把手中的雪茄向前方送過去:“小薄荷,給你這個。”
因爲從小身體不好,所以他對於養生的知識瞭解甚多。和普通菸草相比,雪茄顯然更高級健康。可是何殿英性情急躁,永遠也沒有耐心去點燃一根雪茄。
何殿英接過雪茄,同時把餘至瑤扶起來摟到了身前:“我抽什麼都一樣,用你獻這個殷勤?”
然後他“呸”的一聲吐掉口中半截香菸。蹲下來仰臉望向餘至瑤,他深吸一口雪茄,然後把煙霧緩緩的噴向對方鼻端。
餘至瑤面無表情的閉着眼睛,看起來有一種陰沉沉的英武剛毅。
何殿英對他凝視了片刻,隨即探頭湊上前去,張大嘴巴咬上他的下巴。牙關緩緩用力合攏,他聽到餘至瑤低低的j□j了一聲。
溫涼的手掌撫上他的面龐,餘至瑤輕聲斥道:“別鬧。”
何殿英猶豫一下,果然鬆了口。一隻手搭上餘至瑤的後脖頸,他咬牙切齒的說道:“卸磨殺驢,我他媽真想咬死你!”
餘至瑤擡起雙手用力搓了搓臉,然後睜眼望向了何殿英,聲音有些飄,顯然還是氣息不足:“我養不起你那些手下。餘家的生意——”
他這番話沒能說完,因爲僕人忽然走到門口,說大爺來了。
餘至琳穿着一身半舊西裝,步伐矯健,一陣風似的刮進了客廳之中。對着何殿英點頭一笑,他隨即轉向餘至瑤,很開朗的笑道:“弟弟,你好嗎?”
此言一出,何殿英在旁邊忍不住笑了。原來餘至琳少小離家老大回,口音已然發生變化。一聲弟弟喊出去,聽着倒像“底迪”。
餘至瑤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大哥。”
餘至琳從西裝口袋裡掏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紙單,俯身放在了茶几上:“弟弟,我來送你兩張票子,大學裡的話劇社第一次登臺,你要是有時間,也去捧一捧場。”
餘至瑤在他面前總是沒有話講。何殿英卻是上前一步,拿起票子看了兩眼,又對着餘至琳笑道:“餘大爺,敝姓何,是二爺的朋友,平時常聽二爺提起您,可是一直無緣相見。今天算我來得巧,總算遇上了您。”
餘至琳聽了這話,連忙伸手和何殿英握了握:“不敢當不敢當。不過這的確是巧,平時我也不大回來。”
何殿英繼續問道:“聽說您在西洋得了兩個博士,這放到前清,相當於兩個狀元了吧?”
餘至琳滿面春風的搖頭:“不不不,和狀元絕對是比不了。現在獲得博士學位並不很難,只是名頭唬人而已。”
“餘大爺,這當博士的都學些什麼呢?讀書寫字您都會,這還有什麼可學的?”
餘至琳擡手扶了扶眼鏡,一本正經的答道:“我讀第一個博士時,學的乃是西方哲學,可是取得學位之後,歐洲忽然流行起了東方熱潮,所以我閒着也是沒事,順便就以‘中國炸糕的發展歷史’爲題,寫得論文一篇,又得到了第二個博士頭銜。”
何殿英發出驚歎:“哎喲,那您是不是特別會做炸糕?”
餘至琳連忙搖頭:“非也,粗通理論而已。”
隨即他轉向了餘至瑤:“弟弟,我下午有課,這就要走了,記住,有時間要去哦!多送幾個花籃。”
餘至琳大概是很趕時間,說走就走,來去如風。等到四周無人了,何殿英對着餘至瑤笑道:“你家大爺怎麼長的像只白麪包?”
餘至瑤默然無語的坐回原位。他對餘至琳並不感興趣,對方像麪包也好,像饅頭也好,和他都沒有關係。
何殿英本是挾着雷霆之怒前來,可他先是晃暈了餘至瑤,好容易等到餘至瑤緩過來了,餘至琳又忽然登場。如此亂哄哄的鬧過一番,他那怒氣也就消散了大半。走到餘至瑤身邊坐下來,他先是有滋有味的吸了一陣雪茄,然後轉過頭來,手指夾住雪茄在餘至瑤臉上一晃,作勢要燙。
餘至瑤橫了他一眼,並不躲閃。
何殿英不能真燙,這時便是壓低聲音,半笑半惱:“你個打不死的賤種,用得上我的時候,天天小薄荷長小薄荷短;現在用不上我了,就把我一腳踢開——我算是認清了你!”
餘至瑤伸手拍了拍何殿英的大腿:“你出力,我出錢,這是公平交易。現在我不需要你了,你不能強買強賣。”
何殿英一挑眉毛,雖然明知道是這個道理,可當真聽餘至瑤講了出來,心裡還是很不舒服。酸溜溜的冷笑一聲,他低聲說道:“當年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和我向來不分彼此;如今剛剛威風了四五個月,就開始和我談起公平交易了。”
餘至瑤低頭沉默片刻,末了答道:“我給了你二十萬,你的手下從我的俱樂部裡也至少抽走了十萬。”
何殿英沉下了臉:“你是說我佔了你的便宜?”
餘至瑤不再回答。何殿英這個人貪得無厭,他承認對方的好處,可是對方這樣無止境的索求,這也是他不能容忍的。
何殿英見他若有所思的一言不發,便又緊逼一句:“讓我的人撤出去也行,可是你得把顧佔海交出來!”
餘至瑤直接搖了頭:“不行。”
何殿英不帶感情的笑了一聲:“不行?”
忽然扯過餘至瑤的一隻手,他把雪茄狠狠杵上了對方的掌心。餘至瑤疼的猛一哆嗦,可是並沒有叫出聲來,單是皺着眉頭瞪向何殿英。
陰燃着的雪茄頭粘在了掌心皮肉上,刺鼻的異味瀰漫開來。何殿英站起了身,伸手在餘至瑤肩膀上一拍:“給你一點教訓,做人不要忘本。”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轉身向外走去。
餘至瑤獨自坐在沙發上。撿起何殿英留在自己手中的半根雪茄,他放在口中吸了一下,發現雪茄居然還沒熄滅。
右手掌心已經有了血肉模糊的徵兆,破損的皮肉又鼓起了水泡。他慢慢吸着雪茄,心裡並不認爲自己有錯。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死後一定是要下地獄的,所以在這一世,他不能虧待自己。
他窮怕了,十幾歲的時候讀中學,只有他課間沒錢買點心,春遊的野餐會就更是要命,因爲他只能從公館廚房中偷偷帶些剩菜出來。他年紀比同學們大,穿戴打扮的也像個人似的,卻是成天在這些事上出醜,於是到了最後,他無顏上學,寧願陪着小薄荷坐在街邊賣糖。
掌心的疼痛漸漸劇烈起來,像一簇鋼針在扎他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