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不如求己
八月的下午,餘至瑤穿着游泳褲衩,光腳站在了公館後院的露天游泳池旁。與他並肩站立着的,是同樣裝束的餘至琳。
不遠處的草地上撐了兩把大遮陽傘,傘下襬着白色桌椅。座位上的觀衆共有兩人,一位是抱着雪團的杜芳卿,另一位妖嬈摩登,是個年輕的舞女。
“這個游泳池……”餘至琳摸着下巴,沉吟說道:“看起來的確是與衆不同。”
餘至瑤認爲自己有必要做出解釋:“本來是設計成了水滴形狀,可是工人在開挖建造的時候,並沒有做出水滴的尖端。”
餘至琳擡手比劃了一下:“好像還有一點歪……是歪的水滴?”
餘至瑤點了點頭:“是的,有一點歪,歪的水滴。”
餘至琳雙手叉腰,覺得這個奇形怪狀的游泳池絕對不像水滴,倒像是別的什麼東西——到底像什麼呢?那他一時就說不出了。
不過不管它像個什麼,驕陽之下能在這一池清澈見底的淨水中游上一番,總是一件令人爽快的好事。餘至琳縱身躍入水中,隨即浮在水上轉過身來,向餘至瑤伸出了一隻手:“弟弟,下來,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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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至瑤自認沒有那麼膽小嬌氣,尤其無需兄長的接引。一言不發的向前一跳,只聽“咕咚”一聲大響,他連個泡都不冒,直接沉了底。餘至琳見狀,連忙一個猛子紮下去撈他。
啞巴這時走了過來,雙手拿了三瓶冰鎮汽水。把汽水分別送到了杜芳卿和舞女面前,他自己握着一瓶蹲到池邊,饒有興味的觀看大哥教弟弟游泳。
餘至瑤一點兒也不想讓餘至琳來充當教練,可餘至琳處在暑假期間,無所事事,竟然非常熱心,並且還提前買好了游泳褲衩送過來。餘至瑤卻不過情面,只好拜他做了老師。
餘至琳站在水中,笑問餘至瑤:“弟弟,水裡好不好玩?”
餘至瑤感覺他這個語氣非常奇異,好像自己是他的兒子:“哦……好玩。”
餘至琳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俯身潛入水中,他像條大魚似的一口氣游出好遠。這回露出頭來,他對着餘至瑤招手:“弟弟,來啊!”
餘至瑤聽了他這種老氣橫秋的口吻,在一瞬間就下了決定,以後再也不和他學游泳了。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幻覺,總而言之,餘至瑤認爲餘至琳和氣的很可怕。或許因爲餘至琳是餘朝政所愛的人,所以餘至瑤不能和他親近。煌煌的太陽光下,餘至琳浮在遠處,像一隻水淋淋的笑面虎,也像一隻白森森的水妖。餘至瑤打了個冷戰,忽然感覺池水寒意入骨。
餘至琳見他盯着自己發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便採取自由式遊了回去:“弟弟?”
啞巴仰頭灌下最後一口汽水,然後走到餘至瑤身邊,彎腰伸出手來。餘至瑤在身邊沒有發現上岸扶梯,忽然見到啞巴的手,便連忙一把抓了住。
“大哥,我要上去休息。”他輕聲說道:“水裡太冷。”
隨即不等餘至琳回答,他便在啞巴的牽引下,連滾帶爬的上了岸。
腳踏實地之後,餘至瑤立刻就舒服多了。趿拉着拖鞋走到遮陽傘下,他用溼手在舞女臉上蹭了一下。舞女昨夜沒有留意他的**,方纔驟然看清了,便被胸前那道自上而下的傷疤嚇傻了眼。駭然的扭開臉去,她勉強壓下驚魂,嬌嗔一聲:“二爺,討厭。”
舞女是馬維元送過來的,瑤光飯店裡新下海的雛兒,才上中學二年級,又鮮又嫩,如果不是因爲家貧,也不會跑到舞場裡掙風塵錢。馬維元看她貌美,又問清楚了的確是處女,便將她介紹給了餘至瑤。餘至瑤家裡沒個能同牀共枕的人,寂寞久了,也不自在,這時便是慨然笑納。
餘至瑤繞過了她,走到杜芳卿身邊坐下。杜芳卿如今處在一個隱居的狀態,從不出門拋頭露面。餘至瑤很不喜歡他這陰沉沉的幽怨模樣,時常逼着他出來見見天日。
於是杜芳卿就很爲難——外界的目光對他來講,都像刀子一樣,就算家裡僕人沒有惡意,可是隻要有誰多看了他一眼,他心中便是一痛;況且自從經過那一場荼毒之後,下身傷處落了後遺症,他有心無力,再也無法在牀上伺候餘至瑤了。
可是如果死活不肯下樓,又像是不識擡舉,給臉不要臉。二爺全爲了他好,他一個廢物,又有什麼資格推三阻四的鬧彆扭?
微微瞟了餘至瑤一眼,杜芳卿把面前的汽水瓶子推了過去。餘至瑤見他沒喝,便端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這時,啞巴又搬了一張躺椅過來,讓餘至瑤躺上去曬太陽。沒等餘至瑤躺穩當,王連山來了。
王連山一身大汗的蹲在躺椅旁邊,壓低聲音說道:“二爺,今天的煙土運過來了,一路順利,沒人阻攔。”
餘至瑤在熾熱陽光下閉上了眼睛:“那兩個孩子的家裡,錢都送到了嗎?”
王連山答道:“送到了,一家三百大洋。”
餘至瑤轉過臉來,睜開眼睛望向了他:“今天過來的煙土,你拿兩包回去。你一包,顧師傅一包。”
王連山低頭笑了:“二爺,不用,我們現在不缺錢用。”
餘至瑤也笑了一下:“別讓我廢話。你我之間有錢分錢,有土分土。而且不缺錢是應該的,在我身邊還要缺錢,那說明我虧待了你們。”
王連山聽到這裡,用力點了點頭:“二爺,那我就收!”
餘至瑤接着說道:“小薄荷不可能就這麼善罷甘休。你讓下面那幫傢伙打起精神,誰敢搶土,直接開槍。”
王連山連連點頭,隨即又道:“張兆祥已經投案自首去了,怕是得在牢裡蹲上三年。”
餘至瑤思索着說道:“給他找個律師。三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也夠他受的了。”
自從決定“單幹”之後,王連山等人就受到了重要提拔。其實單幹這事,說簡單也簡單,只要勢力夠大,滿可以全天津衛亂跑;可是誰的勢力也沒那麼大,所以行動起來,免不了就要一步一刀,殺出血路。餘至瑤通過顧佔海,招攬到許多舞槍弄棒的半大孩子。這幫小子虎頭虎腦的真不怕死,就算死了,也能給家裡換來三百大洋的撫卹,所以無牽無掛,一味拼命。若是惹上了官司麻煩,那也好辦,挑上一個送去頂罪,橫豎二爺有錢打點,總不會讓人坐在牢裡不得出來。
餘至瑤覺得這樣很好。求人不如求己,與其費盡心思四處結交勢力,不如自己有點出息。何殿英大概是生了氣,好一陣子沒露過面。餘至瑤偶爾會心曠神怡的思念他,思念過後,也就算了。
餘至琳在水中嬉戲夠了,動作矯健的上了岸。餘至瑤不肯再說,擡手打發走了王連山。
走到餘至瑤面前彎下腰來,餘至琳笑道:“弟弟,我要走啦。”
餘至瑤坐了起來:“大哥,吃過晚飯再走。”
餘至琳拍了拍他的臉:“我晚上還有約會,很趕時間。你做你的日光浴,不必送我。”
然後他直起腰來,對着傘下那二位也頷首一笑,禮數倒是很周到。
餘至琳前腳離去,餘至瑤後腳也出了門。驅車趕往法租界,他去拜會了馬維元的師父。
馬維元先前是個街上的混混,糊里糊塗的入了青幫。入幫之後他並沒有得到什麼好處,依舊是在朝光俱樂部裡做小打雜的。直到餘至瑤繼承家業之後,他才漸漸嶄露頭角,發達起來。他是個挺懂規矩的人,有錢之後就帶着禮物看望了師父。他那師父姓金名茂生,門徒無數,富貴已極,幾乎不認得馬維元,沒想到三言兩語的一交談,金茂生髮現這小子還挺機靈,從此便有了印象。而餘至瑤偶然得知此事,便通過馬維元,搭上了金茂生。
餘朝政在世之時,也是個“老頭子”一級的人物,所以餘至瑤面對了金茂生,也不肯太過諂媚。對於金茂生,他採取的交際手段是打麻將——金茂生好賭,最愛麻將。
餘至瑤身體不好,又鬧失眠,很是適宜在牌桌前徹夜鏖戰。賭品如人品,金茂生經過幾次牌局之後,就覺得餘至瑤人品挺好。而餘至瑤牌藝平平,時輸時贏,最後算起總賬,竟然只付出了不到三百塊錢。
餘至瑤一腳踏入金公館,隨即一屁股又坐到了牌桌前。陪着金茂生打牌的都是本地大亨,金茂生信口胡罵,忽然提起了何殿英,便是說道:“這個狗孃養的小薄荷,我看天津衛快要盛不下他了,連老陳的貨都要搶!”
餘至瑤打出一張牌去,同時點頭附和:“一車八十現大洋。”
金茂生翻着白眼摸牌:“操,怎麼不去搶啊?”
旁邊一位中年漢子笑道:“他是把我搶了啊!”
餘至瑤開口問道:“陳老闆不是和他談妥了麼?怎麼也搶?”
陳老闆長嘆一聲:“那小子沒個準話,一天一變。我我又不是他爹,我還由着他的性子喂着他?”
餘至瑤不出聲了。何殿英的確是“一天一變”,然而惡人當道,一般人硬是奈何不了他。尤其是有李鳳池做例子——何殿英有個特點,便是一旦盯上誰了,便是不死不休。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大亨們有家有業有身份,誰和這種亡命徒窮耗?
“諸位要是有貨經過日租界。”餘至瑤淡淡說道:“儘管知會一聲。我這一個月走的還算順利,或許可以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