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天
新年前夕,巡捕衝到宋宅抓人,當然是連宋逸臣的影子也沒撲到。
宋太太挺着個大肚子,因爲心裡知道丈夫此刻安全,所以倒還有點底氣。鳳兒現在見了凶神惡煞的男人就怕,瑟瑟發抖的攥着她那繼母的手,兩個小女人抱成一團,像兩隻受了驚的白鳥。
因爲宋逸臣曾經通過租界私運炸藥,所以餘至瑤這回也保不住他。他的照片上了通緝令,貼的滿街皆是。宋逸臣東躲西藏,似乎住到哪裡都不合適。末了張兆祥靈機一動,把他送到杜芳卿那裡去了。
杜芳卿是常年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關上院門藏個活人,只要別出動靜,左鄰右舍就絕不會生疑。
餘至瑤去了宋宅一趟,專爲安撫兩個女人。家裡沒了宋逸臣,宋太太又有着七個來月的身孕,只能全靠鳳兒當家立計。鳳兒現在是一絲上進好勝的心都沒有了,每天素着一張蒼白小臉,忙忙碌碌只管家中瑣事。書本鎖進櫃子裡,她一眼都不再看。
餘至瑤總以爲鳳兒漂亮聰明,將來一定會有大大的風光,大大的造化。看到鳳兒成了個沉默寡言的小管家婆,他心中惋惜難過至極,可又不能多說,因爲說得多了,只能勾得鳳兒痛苦。
“好孩子。”他誇鳳兒,聲音輕淡:“真懂事。”
鳳兒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的笑了一下,笑是苦笑。
瑤光飯店少了宋逸臣,立刻就要開始亂套。餘至瑤無可奈何,只好親自上陣,身邊又帶上王連山——他的頭腦,加上王連山的拳腳,正好能夠再湊出一個宋逸臣。手忙腳亂的撐到新年,餘至瑤以爲自己總算可以歇上幾天了,哪知又有日本特務登門拜訪。
來人是位階級頗高的機關長,言談舉止都很客氣,先是拜了個早年,隨即把當下的格局形勢一五一十分析出來,希望餘至瑤識時務,做俊傑。
餘至瑤滿面春風,表示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敢妄爲;然後做了個斬釘截鐵的保證,說這個宋逸臣確實是不明不白的失蹤了。
機關長聽了這話,依舊笑容滿面,有禮有節的起身告辭。餘至瑤送他上了汽車,心裡也有些惴惴。不過待到機關長走遠了,他心思一轉,又想天津衛雖然淪陷,但租界總是安全孤島,除非日本人對自己使用暗殺手段——不過憑着自己的所作所爲,似乎還不值得讓日本特務大動干戈。
新年過後,眼看就到了三月天。這日張兆祥乘車來到杜宅,進門後見杜芳卿正在扶着大笤帚掃院子,便是低聲問道:“宋爺呢?”
杜芳卿穿得乾乾淨淨,說起話來還是那股子輕言細語的勁兒:“宋爺在房裡睡覺呢!”
張兆祥聽聞此言,便是輕車熟路的推門進了廂房,把宋逸臣從牀上扯了起來:“嗨,醒醒!你媳婦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給你道喜來啦!”
宋逸臣猛然睜開了眼睛:“啊?生啦?!”
張兆祥笑道:“放心,二爺全都替你安排好了,母子平安。好傢伙,你那小子八斤六兩,生下來就是個胖子!”
宋逸臣立刻跳到地上,滿面喜色——他倒不是多麼喜歡男孩,主要是自覺有着傳宗接代的責任。太太既然生出小子,那他這責任就算完成了一大半。穿着襪子站在地上,他興奮的渾身亂晃:“我能不能出去瞧瞧他們孃兒倆?”
張兆祥立刻把臉一板:“別,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情。二爺只是讓我過來給你送個信兒,順便讓你給孩子起個名字。”
張兆祥和宋逸臣在房內嘁嘁喳喳,低聲說笑不止。杜芳卿在院內慢慢掃淨地面,同時豎起耳朵,從傳出來的片言隻語中捕捉“二爺”兩字。他知道自己是失寵的了,也沒奢望着再見餘至瑤;只要偶爾能夠聽到對方的消息,那他也就滿足了。
宋逸臣給兒子取名“希凡”,張兆祥聽後,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稀飯?”
宋逸臣立刻開動腦筋,重新再想。搜腸刮肚的思考許久,最後他道:“我的學問也是稀鬆平常。既然這個兒子是用來傳宗接代的,那就叫他‘承之’如何?”
張兆祥笑嘻嘻的答道:“承之?不錯,聽着還挺斯文。”
張兆祥前腳一走,宋逸臣後腳就出了屋。
他在杜宅坐牢似的憋悶了好幾個月,如今又是遇到喜事,越發躺不穩坐不住。一把奪下杜芳卿手中的大笤帚,他沒事找事的開始打掃院子,又頭也不回的說道:“你做飯去吧!”
杜芳卿見他東一撅西一挑的亂掃,搞得滿院是灰,便擡手掩了口鼻,無可奈何的躲進廚房。又因宋逸臣今日喜得貴子,所以他額外加了一樣葷菜,以示慶賀。宋逸臣到了杜宅,依舊是大爺做派,吃飽喝足之後便去招貓逗狗。杜芳卿待那貓狗如同兒女一般,結果宋逸臣沒輕沒重,時常弄得貓狗吱哇亂叫。杜芳卿看在眼裡,疼在心中,又沒法說。
餘至瑤不能讓宋逸臣永遠藏在杜宅不見天日。他想給宋逸臣找個替死鬼,但是英國人好說話,日本人卻是不能輕易放過一名反日分子,尤其是反日分子後面還牽連着鋤奸團游擊隊。
餘至瑤犯了愁,今天想辦法,明天想辦法,想着想着就入了夏,入夏之後又是立秋。英國巡捕早鬆了勁兒,大街小巷上的通緝令也被雨水洗刷乾淨。宋逸臣在杜宅小院裡悶的發瘋,開始隔三差五的往外偷跑。跑了幾趟見沒有事,他索性放開膽子,回家去了。
宋逸臣總算熬到刑滿釋放,雖然不肯拋頭露面,但也時常抱着兒子前來餘公館做客。到了這年的冬季,承之已經滿了九個月,略略褪去了一層奶膘,看起來是非常的像宋逸臣。鳳兒在家裡閒着沒事,給弟弟左一身右一身的做小衣裳。承之穿着大姐姐設計出來的新式服裝,因爲總是怪里怪氣,所以越發像個精靈之類的小玩意兒。
這日天氣晴暖,宋逸臣又攜幼子前來做客。餘公館的客廳近來換了新地毯,厚軟至極。宋逸臣進門之後,先是彎腰把兒子往地上一放,然後自顧自的陪着餘至瑤談天說地。承之鼓鼓囊囊的包着尿布,像條肉蟲一樣自得其樂的爬來爬去,偶爾爬高興了,仰起頭來嘎嘎大笑,露出兩顆小小的乳牙。
張兆祥像一陣風似的走向客廳,有事要向二爺稟告;哪知腳步尚未邁入,餘至瑤就對他做了個“禁止”的手勢。
他嚇了一跳,以爲自己犯了錯誤:“二爺?怎麼了?”
餘至瑤認真的告訴他:“慢點走,別踩了孩子。”
張兆祥果然肅然起來,拎着袍子踮着腳尖,一路躡手躡腳的走到沙發跟前,彎下腰來說道:“二爺,洋行打了電話過來,說您從上海訂的那隻手錶已經到了,隨時可以過去取貨。”
餘至瑤答道:“那你現在就去,早去早回。”
然後他又轉向宋逸臣:“鳳兒也不缺首飾了,我今年想不出該給孩子再買什麼。等到小張回來了,你把手錶給她帶去。”
宋逸臣知道餘至瑤年年要給女兒禮物,已經成了規矩,故而也就沒有推辭。
宋逸臣抱着承之外出做客,全然沒有想過兒子也要吃喝拉撒。還是宋太太知道丈夫粗心大意,所以派了奶媽子前來餘公館,專程要給承之餵奶。宋逸臣見兒子有了着落,越發屁股沉穩,坐下不走。直到天黑透了,才起身告辭回家。
餘至瑤很喜歡宋逸臣這股子活潑爽利的勁兒,只要讓宋逸臣放開了說笑,那這傢伙一個人就能讓整座餘公館熱鬧起來。不過快樂歸快樂,當晚他上了牀,心口那裡卻是隱隱的憋悶。
他忽然有些心驚,抄起內線電話打去樓下,把啞巴叫了上來。啞巴已然換了睡衣,走到牀前彎腰看他:“哇?”
餘至瑤掙扎着坐了起來:“我心裡很慌。”
啞巴擡腿上牀,坐到旁邊爲他摩挲心口。餘至瑤不再說話,單是睜着眼睛向前看,冷不丁的打了個寒戰,他轉向啞巴低聲說道:“其實我這幾夜一直是在做噩夢。”
啞巴靠近了他,擡手攬住了他的肩膀。
餘至瑤垂下頭,斷斷續續的接着說道:“夢裡總是有他……他對我笑……他都死了這麼多年了……”
啞巴是什麼都不怕的。擡手摸了摸餘至瑤的頭髮,他扶着對方躺了下去。
餘至瑤直到凌晨時分才迷迷糊糊的閉了眼睛。然而還未等他真正入眠,房門便被張兆祥猛然推開了。
他彷彿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刻,在門開的一瞬間直接彈坐起來。而張兆祥衝入房內,驚慌失措的大聲說道:“二爺,日本兵進租界了!”
餘至瑤直瞪着他,不能領會:“日本兵進租界?”
張兆祥帶着一身寒氣,氣喘吁吁的繼續說道:“昨天英美對日宣戰,日本駐軍夜裡派兵過來,剛把英法租界全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