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
餘至瑤在醫院內躺了一個禮拜,然後就回家去了。
兩名保鏢用擔架把他一直擡進樓上臥室,啞巴和宋逸臣又合力將他抱上大牀。他直挺挺的伸着胳膊腿兒,四肢中有三肢箍了石膏,唯有一隻左手還是原樣。保鏢收起擔架退了出去,啞巴站在牀邊,就見宋逸臣在餘至瑤面前俯下身來,鄭重其事的警告:“二爺,您可千萬別亂動。現在正是長骨頭的時候,養不好可就要落殘疾了。”
餘至瑤在枕頭上微微的點了點頭。他懂這個道理,家裡的張兆祥就是個例子。
宋逸臣依舊保持着俯身的姿勢,鼻尖快要蹭上餘至瑤的面孔。彷彿非得如此,他的話才能發揮出最大的震懾性。威脅似的豎起一根手指,他又壓低聲音說了一句:“別動啊!”
啞巴偷偷的笑了一下,感覺宋逸臣好像快要咬人。
等到宋逸臣走了,啞巴將一小盆溫水端到牀邊,浸溼香皂塗抹了餘至瑤的面頰下巴。拿起剃刀彎下腰來,他很細緻的爲對方刮淨了胡茬。
擰一把熱毛巾又給他擦了把臉,啞巴在這難得的獨處機會中,對餘至瑤發出了一聲“啊”。
他想知道餘至瑤現在是否還疼,可是餘至瑤面無表情的扭開臉去,一言不發。
一言不發也是一種回答,那表示他已經痛苦到了無法言喻的程度。啞巴懂了,所以不再追問。
餘至瑤的腦海中,又多了一段恐怖的回憶。
噩夢有了新的畫面——他只要閉上眼睛,前方便是一片車燈閃爍。兩條小腿忽然發作劇痛,是他的骨頭正被車輪生生壓斷。
沒想到何殿英會對自己痛下狠手,可這的確就是何殿英的行事風格。
餘至瑤偶爾會覺得何殿英很礙眼很討厭,不過始終恨不起來;事到如今了,他也依舊不恨。你邪惡,我也不善良。大家彼此彼此,願打服輸。
宋逸臣讓餘至瑤“別動”,張兆祥微跛着來到二爺面前,現身說法,結論也是“別動”。於是餘至瑤就日日夜夜躺在牀上,當真是一動不動。
啞巴一手包攬了他的吃喝拉撒。他這粗胳膊長腿的大個子,也就只有啞巴能夠擺佈得動。舊日的空氣忽然濃厚起來,餘至瑤想起自己十歲那年被父親開膛破肚,養傷之時照顧自己的就是啞巴,也只有一個啞巴。
躺在牀上側過臉去,他對啞巴說了這話。啞巴笑了一下,隨即張開雙臂比劃出了一個長度,表示那時的餘至瑤很小很小。
放下雙手,他又低頭望向了餘至瑤,試圖從餘至瑤的臉上找出幼時的蛛絲馬跡。餘至瑤當年真是單薄清秀極了,誰也沒想到他會越長越高,最後變成了個肩寬背闊的大個子。
他看餘至瑤,餘至瑤也看他。雙方對視了片刻,餘至瑤緩緩閉上了眼睛。
餘至瑤在牀上躺了四個月。四個月後他變成了全身癱瘓的廢人,因爲周身肌肉都已萎縮。不過斷骨癒合的很好,起碼從愛克斯光片上看,是很好。
復健又是一場死去活來。鍛鍊到了春節之後,他已經能夠拄着雙柺獨自行走,然而走不多遠,時常是邁出七八步後便停下來,心裡雖然還有勁頭,可是雙腿自己打彎。“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他的膝蓋永遠都是青紫顏色。
除此之外,右手也是不復先前的靈活,手臂稍一運力就要徹骨疼痛,甚至連筷子都用不得。鳳兒現在放了寒假,無所事事,便一日三頓的坐到餘至瑤面前,端着飯碗喂他吃飯,每次只喂一小口,因爲怕他會嗆到,會咳嗽,會咳破肺。
餘至瑤發現鳳兒是越來越醜了。
她大概是進入了成長期,胳膊腿兒全抻得細長,身子腦袋卻小;一張緊眉俏眼的標緻小臉日益顯出輪廓,竟然隱隱有了尖嘴猴腮的意思。
餘至瑤看在眼中,嘴上不說。家裡就這麼一個歡天喜地沒心事的,他犯不上給孩子添堵。
節氣變幻,冬去春來,何殿英這個名字終於是徹底在天津衛消失。衆人都聽說他是被他的日本師父護送去了滿洲國。可是關外地方那麼大,到底人在何處,卻是無從知曉。
何殿英無影無蹤了,他留下的徒子徒孫們也像秋蟲一樣各找地方蟄伏下來,再也不敢耀武揚威。
餘至瑤擁有了整個英租界,卻是走不出自己的餘公館。
陽光明媚的五月天裡,他第一次憑着一己之力走下二樓,進入庭院。在啞巴的攙扶下坐到樓前的大理石臺階上,他也想見見天日,曬曬太陽。
啞巴忙着澆花,無暇陪他。他伸長雙腿低下頭來,安安靜靜的盯着一隻螞蟻從前方爬過。一雙眼睛隨着螞蟻從左慢慢轉右,最後他欠身伸出左手,把小黑螞蟻捏了起來。
小黑螞蟻在他的指間動了動觸角,然後很伶俐的爬過手指爬上手背。他擡起手臂慢慢變化姿勢,讓小黑螞蟻在他手上繞圈爬行。
小黑螞蟻那麼的小,然而爬得很快,一往無前的衝向襯衫袖口。餘至瑤對着它連吹了兩口氣,沒能攔住,情急之下只好擡起右手抓它。右手手指是麻痹而又遲鈍的,一下子就把小黑螞蟻給捏死了。
餘至瑤想要再捉一隻螞蟻,可是身邊再也沒有螞蟻經過。饒有耐性的等了許久,他最後只等來了張兆祥。
張兆祥步履匆匆的從樓內走出,口中驚訝的說道:“喲,二爺,這兒多曬得慌啊!”
餘至瑤擡頭看他:“幹嘛去?”
張兆祥笑道:“這不月初了嗎,我給杜老闆送月錢去。”
餘至瑤愣了一下:“誰?”
張兆祥在他面前彎着點腰,一團和氣一派精明,正是個標準的管家模樣:“就是杜芳卿啊,您把這人給忘啦?”
餘至瑤的確是把杜芳卿給忘了。擡手輕輕一揮,他面無表情的低下了頭。
張兆祥滿面春風的向他鞠了個躬,然後健步如飛的向外走去了。
乘坐汽車穿過大街小巷,張兆祥在一處小院落前下了汽車。
擡手連拍幾聲門環,大門應聲而開,杜芳卿怯生生的露出了臉:“張爺,您來啦。”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張兆祥的稱呼,從“小張”變成了“張爺”。側身向院內一伸手,他又很有眼色的柔聲說道:“大熱的天,您請進來喝杯茶吧。”
張兆祥邁步進門,就見房子雖舊,但是處處乾淨。院角花草蔥鬱,倒也別有一番生機。伸手從長袍口袋裡摸出一隻信封遞給杜芳卿,他停了腳步說道:“茶我就不喝了,家裡還有事情等着我,我坐不住。”
杜芳卿雙手接過信封,捏出裡面柔軟的鈔票。試試探探的瞟了張兆祥一眼,他又陪着小心問道:“二爺的腿……好些了嗎?”
張兆祥苦笑搖頭:“都養七八個月了,還是隻能從樓上挪到樓下。”
杜芳卿聽了這話,便是蹙着眉尖低下頭去,輕輕的“哦”了一聲。
張兆祥向來是把杜芳卿當成下堂小妾來看待。下堂歸下堂,可畢竟是主子用過的,自己就該懂分寸、避嫌疑。轉身搖晃着走向院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杜芳卿拿着信封呆站在院內,心中把餘公館的上下老小掂量一遍,就覺沒有一個是細緻體貼的,全都粗手粗腳。而餘至瑤傷到這般田地,怎能禁得住那幫傢伙們搬弄?
黯然神傷的嘆了一聲,他慢慢走回房內,同時想道:“可惜,我是沒有資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