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王宅是套挺新的大院落,還是在顧佔海去世兩年之後,王連山眼看師傅的兒子都長成大小夥子了,能夠扶養師孃了,才從顧宅附近遷入租界。他沒老婆,家裡幫工的僕人也都是從羣英武術社裡跑出的孤兒孩子,亂世之時把院門一關,倒是沒有外人。
鳳兒一進王宅,便忍着手腳疼痛走去廚房,要熬米湯餵飽弟弟。餘至瑤則是被王連山攙到廂房暖炕上面坐下。餘至瑤那兩條腿抖得厲害,下車之後幾乎要站不住,所以王連山此刻蹲下給他脫了皮鞋,又把他的雙腳擡到炕上:“二爺,是不是冷?”
餘至瑤擺了擺手——不是冷,是心慌。可是當着手下人的面,一味發慌也是不成。透過玻璃窗子看到啞巴也進院了,他略略放下了心。而王連山因家中沒裝暖氣,這時便是轉身走了出去,忙忙碌碌的呼喚僕人燒炕。
等他去廚房把晚飯也吩咐過了,便是回到房內聽候差遣。這時張兆祥和馬維元也進來了;馬維元在餘至瑤面前從來不坐,所以張兆祥和王連山也是垂手站立。餘至瑤盤腿坐到了熱處,然後擡頭環顧了房內環境,就發現王連山這宅子看着樸實無華,其實工好料也好,是能傳世的結實房子。
“逸臣已經出了事,我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對着地上衆人說道:“白天我對維元說要走一起走,可是現在一想,這話也許有些強人所難。我身邊有小張照應,也就夠用。維元和連山在這裡還過得去,若是舍了家業和我同走,未免可惜。你們兩個自己拿主意吧!要走,後天和我上船;不走,留下的買賣歸你們。維元還是管俱樂部,連山接逸臣的差事,去管瑤光飯店。”
此言一出,馬維元第一個搖了頭,言簡意賅的答道:“二爺,我跟着您。”
餘至瑤微笑了,知道馬維元對自己一直存着報恩的念頭,能在俱樂部裡做上十年的總經理,必定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可是在自己面前,他永遠老實的像只貓。
王連山也開了口:“二爺,原來天津衛有租界,我住下來還圖個清靜;現在租界沒了,滿大街都是日本兵,我看不得。我師父就是死在憲兵隊裡的,我不能在日本人的手裡掙飯吃。再說我也不會經營生意——我跟您走。”
餘至瑤點了點頭:“那好,大家一起走。”
衆人吃過晚飯之後,便是各找住處安歇。馬維元出門又走了一趟,回來告訴餘至瑤道:“家裡大門都貼封條了。”
餘至瑤聽了這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只要慢走一步,如今恐怕就已經落到了日本人的手中。
王連山聽了這話,也是後怕。晚上安排大家都睡下了,他帶着幾個小子坐在廂房炕上,身邊放了砍刀手槍,按照時辰輪班值夜。
餘至瑤睡不慣熱炕,躺下之後便是翻來覆去。王連山真是加足了火力,讓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掀了被子嫌冷,躺着不動又燙。
陪他睡的乃是啞巴。啞巴仰面朝天的躺好了,擡手一拍自己胸膛:“啊!”
餘至瑤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並沒有動。
於是啞巴就把他硬拽過去,讓他趴到自己身上。隔着這麼一層肉墊子,想必溫度也就是適宜了。
餘至瑤低聲問道:“這麼壓着……難不難受?”
啞巴擡手摟住了他,鼻子裡哼出一聲,表示不難受。
與此同時,鳳兒躺在隔壁的小房間裡,也還沒有睡覺。承之是個磨人的崽子,每隔一陣便要喂吃喂喝。她在熱炕頭上擺了一小碗米湯,此刻披着被子坐起來,正在摸黑剝一隻煮雞蛋。承之白天凍得半死,如今卻又活潑起來,仰在炕上手舞足蹈。鳳兒自己吃了蛋清,然後把弟弟抱到懷裡,用手指挑了蛋黃往他嘴裡抹去。等到餵過半個蛋黃了,還要再給他一點米湯喝。
此刻夜深,萬籟俱寂。她提心吊膽,就怕承之不識時務的大哭,擾了旁人清夢。抱着承之搖來晃去,她低低的哼着歌曲,總算是把弟弟哄得入睡了。
何殿英不覺得困,手指夾着一根香菸,他帶着隨從穿過大街小巷燈紅酒綠,走遍了天津衛的車站碼頭。
他想自己肯定是能夠找到餘至瑤的。如果生活中沒有了餘至瑤的消息,那還讓他怎麼生?怎麼活?
老天爺對他一直厚愛,不會把他逼到生不如死。
天亮之後,他坐在街邊吃了碗熱餛飩。湯那麼燙,可是他喝進口中,全然不覺。一口一個的吞下餛飩,他吃不出滋味,純粹只是爲了吃而吃。吃飽喝足,有了力氣,他好再找!
中午時分,何殿英氣勢洶洶的走出馬維元公館,身後特務押着馬公館的管家。管家嚇的一邊走一邊嚷:“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先生昨天早上出的門,然後就再沒見過人影!他什麼話都沒交待給我……長官,行行好放了我吧,我……”
何殿英紅了眼睛,回手一槍直杵進管家嘴裡。對方聒噪的幾乎讓他頭腦爆炸,而兩邊特務見狀,連忙鬆手向旁一退。
一聲槍響過後,管家應聲而倒,後腦勺被轟飛了。
何殿英在新鮮濃烈的血腥氣中做了幾個深呼吸,忽然想起了王連山。
宋逸臣失蹤了,馬維元也失蹤了,他倒要看看王連山是否也失蹤!
王連山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自從羣英武術社解散之後,他便彷彿浮萍一樣沒了根本,幾乎不再拋頭露面。何殿英跑去王家老宅開口一問,得知王連山都搬走好幾年了。至於搬去了哪裡,老鄰居們卻是全然不知。
何殿英一天一夜沒有閤眼,只吃了一碗餛飩支撐。在飄飄揚揚的雪花中陰沉了臉色,他率先走向汽車,且走且一揮手:“去顧佔海家!”
在破敗的顧宅裡,何殿英堵住了顧太太和她的小兒子。
顧太太已經老得白髮蒼蒼,小兒子倒是長的壯壯實實。何殿英讓手下特務把小兒子綁起來吊到院內樹上,用皮鞭沾了涼水狠抽。天冷,鞭梢能夠凍得粘上身體,撕皮扯肉的折磨人。顧太太一位鄉村出身的婦人,卻是不哭不鬧,咬緊牙關不發一言。小兒子疼的嘶吼不已,然而也是絕不透露分毫——他們不知道王連山是犯了什麼罪,他們只知道顧佔海就死在這幫特務手裡,這幫特務專殺好人!
如此折騰到了下午時分,小兒子幾次三番的死去活來。何殿英心急如焚,搶過皮鞭轉向顧太太,劈頭便是一頓亂抽。旁人見狀,一起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真能動手打老太太。然而愣過之後,有那機靈的先反應過來,立刻對着小兒子叫道:“你個王八蛋再敢嘴硬,就等着給你老孃出殯吧!”
小兒子吊在樹上,果然登時變了臉色。
小兒子說出了王連山的新住址——他不能眼看着老孃被人活活打死。
何殿英留下一名特務看守顧宅,然後扔下半截染血皮鞭,匆匆上車趕往英租界,一顆心跳的快要從喉嚨口中蹦出去。
天黑之前,他趕到了王宅。
王宅院門緊閉,他不聲張,直接一槍崩開門鎖。凶神惡煞的快走進去,迎面卻是一片空寂。
宅子裡沒人,只有一隻看門的小黃狗站在雪地上。何殿英先還擔心會有埋伏,小心翼翼的往裡邁步。可是待他走到院子正中之時,他就知道宅子裡面真是空了。
一名特務在廚房裡驚叫起來,說是鍋竈還有餘溫。何殿英就近踹開廂房房門,撲面果然還有熱氣。房內暖炕上被褥凌亂,顯見有人睡過。何殿英攥着手槍站到炕前,從炕頭的菸灰缸裡撿起半根熄滅了的雪茄。
忽然**似的打了個冷戰,他轉身便往外跑:“人沒走遠,上車給我追!”
特務們立刻圍攏過來:“隊長,往哪個方向追?”
何殿英一怔——是啊,往哪個方向追?
天黑之時,餘至瑤等人抵達了太古碼頭。王連山接到消息,說是臺灣貨船也許會提前到來。爲了避免遲誤,所以衆人索性夜裡抵達,大不了多等一陣也就是了。
這處碼頭本來也是餘家地盤,不過事到如今,萬事皆以謹慎爲上,所以餘至瑤悄悄到來,不肯驚動旁人,只怕人多嘴雜,走漏風聲。
坐在腳行裡面的一間小屋子裡,他隔三差五的便要看一看錶,總是感覺時間過得太慢。啞巴站在他的身後,暗暗把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鳳兒又在調湯弄水,想要餵飽弟弟。張兆祥靠着牆壁直打瞌睡,王連山和馬維元則是一起望向窗外,窗外一片黑暗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