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夢重溫
餘至瑤在醫院裡睡了一覺,睡得很熟。翌日凌晨他醒了,第一眼便看到馬維元正坐在牀邊喝熱咖啡。
他沒反應過來,就見馬維元撅着嘴脣噓溜溜的往杯中吹氣,吹兩口喝一口,有滋有味的深深嘆息,彷彿是很享受的模樣。
於是他就呆呆的看着,直到馬維元在仰頭喝下最後一口熱咖啡後,忽然發現了他的注視。
“哎喲!”馬維元嚇了一跳:“二爺,您醒了?”
餘至瑤扭頭環顧了四周,啞着嗓子輕聲問道:“維元,這是哪兒啊?”
馬維元放下咖啡杯,爲他正了正枕頭:“二爺,這是醫院。”
餘至瑤慢慢的把眼珠轉向了他,有氣無力的驚訝:“哦?我怎麼又進醫院了?”
馬維元對着他笑道:“不是,二爺,您昨晚喝多了,半路吐得厲害。我怕您傷了胃,所以就把您送到這兒來了。”
餘至瑤這纔回憶起了前塵往事:“我記得我是要去看望杜芳卿……”
馬維元接了話頭說道:“是,您都沒進門,在門外就吐上了。”
餘至瑤自覺神智清明,便掙扎着要坐起來。馬維元連忙起身扶他,口中又勸:“二爺,天還早呢,您躺着吧。”
餘至瑤低聲咕噥道:“不躺了,躺着沒意思。”
馬維元問道:“那您回家去?”
餘至瑤坐在牀上愣了愣,隨後答道:“不,我……我還是再去瞧瞧杜芳卿。”
馬維元繳清診費,扶着餘至瑤走出醫院。汽車伕和保鏢哈欠連天的打起精神,護送着他又上了路。這回抵達杜宅門前之時,天色已經矇矇亮;街上雖然行人還少,可幾隻小鳥蹲在滿樹黃葉之間,卻是嘰嘰喳喳叫得熱鬧。餘至瑤這回下了汽車,走到門前連拍門環。結果院內立刻傳出迴應:“誰呀?”
餘至瑤沒想到這個時候他會正在院內,不禁有些意外:“我。”
院門背後響起一陣咕咚亂響,隨即大門分開,杜芳卿紅着眼睛站到了他的面前:“二爺?”
擡起溼淋淋的右手一抹眼淚,他帶着哭腔問道:“您怎麼又來了?”
餘至瑤最不喜歡看他哭天抹淚裝林黛玉。低頭邁步繞過了他,餘至瑤拖着兩條腿走進院內,就見青磚地上淨水橫流,鐵盆木凳全翻了。院子中央扯了一條尼龍繩子,上面晾着一件正在滴水的長袍。
停下腳步回過頭去,他平淡的說道:“我來看看你。”
杜芳卿忽然記起了他的脾性。慌忙忍住滔滔淚水,他快步走上前去說道:“二爺,院子裡冷,先請進房坐坐吧。”
杜芳卿把餘至瑤引進上房坐了,然後自己以倒茶爲名退了出去,匆匆回到廂房臥室。手忙腳亂的倒了一杯涼開水刷牙漱口,他叼着牙刷照鏡子,順手把頭髮也梳理整齊。從箱子裡翻出一件顏色素淨的長袍穿了上,他又擦了把臉,換了雙鞋。
往乾淨茶杯裡捏了一撮茶葉末子,他推門走向對面廚房,提起爐子上的水壺倒了水。重新正了正領口,理了理衣袖,他很有控制的清了清喉嚨,態度忽然沉靜下來。人生如戲,他端着一杯半熱不熱的粗茶,蓮步姍姍的走進了上房。
餘至瑤方纔沒有看清他的模樣,依稀只記得他涕淚橫流,雙眼如桃。沒想到片刻不見,他竟是變了個面貌。
杜芳卿把那一杯茶放到餘至瑤身邊的破桌子上,然後自己在一旁默然陪坐下來。
餘至瑤端起茶杯,心中忽然想起了對方曾經的罪行。心中彆扭了一下,他放下茶杯,隨口問道:“沒有好茶?”
杜芳卿微微瞟了他一眼,眼波如水,同時輕聲答道:“不知道二爺會來。過會兒我就出去買些好的回來,給二爺預備着。”
餘至瑤搖了搖頭:“不用你買,我讓小張送點過來。”
房內寂靜片刻,杜芳卿知道餘至瑤是個悶性子,便審時度勢,幽幽的主動開了口:“二爺身上的傷,可都養好了嗎?”
餘至瑤俯身向前,將兩邊的胳膊肘支上了膝蓋。雙手十指鬆鬆的交握了,他忽然擡頭望向杜芳卿,臉上苦笑了一下。
笑過之後,他又垂下頭去,聚精會神的不知是在看地還是看手。
杜芳卿見了他這模樣,心中一陣疼痛。站起身來走到餘至瑤面前,他姿態翩然的蹲了下去。雙手握上對方的小腿,他仰臉顫聲喚道:“二爺。”
餘至瑤歪着腦袋看了他,就見他比先前瘦了,鵝蛋臉顯出了尖下巴,頭髮剪得沒型沒款,不過依舊是兩道纖細長眉,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情意。
擡手摸了摸他的臉蛋,餘至瑤低頭對着地面說道:“別擔心,我沒事。”
杜芳卿凝視着他,心中對他竟然是既崇拜又憐愛。經過一個夏天,餘至瑤是曬黑了,杜芳卿覺得黑一點也很好,更加富有男子氣概。孤注一擲似的忽然跪下來摟住了餘至瑤的小腿,他沒有哭,單是依偎向了對方。
人可千萬不敢去愛。杜芳卿在心裡想,一旦愛上,可就全由不得自己了。
說成人就成人,說成鬼就成鬼。一線靈魂全系在別人身上,自己就剩了個賤!
餘至瑤一動不動,任憑杜芳卿在自己身邊小鳥依人。
他心裡也是亂——似乎不該再來招惹杜芳卿,這兔崽子連毒藥都敢擺弄,可見不是盞省油的燈。然而除了這兔崽子,他再無其它相好。
這時,杜芳卿擡起手來攬住了他的脖子,姿勢是更進一步的親熱了。
餘至瑤抽了抽鼻子。杜芳卿現在不香了,大概是失去了脂粉與香水的武裝,當然也不臭。手臂軟軟的纏在脖子上,讓餘至瑤回憶起了他的柔若無骨。緩緩擡起左手,餘至瑤彷彿是要撫摸他,然而手在空中停頓一瞬,最後卻是握住了他的手臂,扯開了他的纏繞與束縛。
扶着桌沿站了起來,他沒再說話,艱難的調動着兩條腿向外走。杜芳卿跪在地上,含着淚水回頭凝望他的背影。
餘至瑤心亂如麻,始終覺得這樣不好——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杜芳卿,都不好。可是到底不好在哪裡?他又說不清楚。
他乘坐汽車回到家中,正好趕上鳳兒出門上學。鳳兒這一陣子長得很快,時而清秀可人,時而尖嘴猴腮,似乎是長的沒了秩序、亂七八糟。這讓鳳兒感到有些苦惱,因爲她本來就比同學年紀大,這回可好,個子也變大了。
冷不防的看到餘至瑤從外面走進來,她高興的撒腿飛奔而來,跑到近前卻又來了個急剎車,不敢再去衝撞叔叔。餘至瑤看她空着雙手,便是問道:“書包呢?”
鳳兒笑嘻嘻的揹着手:“書包早被張媽送到車裡去啦!叔叔,你是不是又去打了一夜麻將牌?”
餘至瑤點頭笑道:“是的。”
鳳兒抓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快去吃早飯,吃過早飯再去睡覺。”
餘至瑤攥了攥她的小手:“我知道,你上學去吧。”
鳳兒蹦蹦跳跳的繼續前行,是沒心沒肺的快樂模樣。餘至瑤很喜歡她這天真模樣,彷彿她是一朵美麗的花,能獨自綻放出一個小小的春天來。
然而等鳳兒跳上汽車走遠之後,他面對現實,發現如今的確已是深秋。
如此過了幾日,這天下午杜芳卿正在家中閒坐,忽然來了一輛汽車,把他載去了瑤光飯店。侷促不安的被汽車伕引入高級房間,他見房內無人,便是問道:“二爺人呢?”
汽車伕垂下雙手,規規矩矩的答道:“二爺沒說什麼時候能到。”
杜芳卿聽了這話,臉上不禁訕訕的有些紅。待到汽車伕關門退下了,他巡視了裡外兩間屋子,就見此地牆壁雪白、地毯嶄新,窗明几淨的處處舒適。外間沙發柔軟,裡間大牀上也鋪了彈簧墊子。再轉進浴室一瞧,更是冷熱水管齊備,大玻璃鏡下裝着精巧的金屬架子,上面雪花膏生髮油齊齊擺了一排。
杜芳卿登時一陣歡喜,將這些用品逐樣施用在自己身上,不過三五分鐘的工夫,便是舊貌換了新顏。這回閒閒踱到窗前,他無意中向下望去,正是看到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到了飯店門口。車門開處,餘至瑤彎腰走了下來。
杜芳卿的心臟立刻鼓脹起來,血液也開始流得澎湃。推開窗子向下望去,他就見餘至瑤一個人在前面走,兩條長腿拖着拽着往臺階上提,後方枉自跟着隨從保鏢,卻是全部混蛋之極,沒有一個想着過去攙扶一把的。
杜芳卿恨不能立刻跑下去充當餘至瑤的柺棍手杖,然而心思轉了一圈,他還是沒敢輕舉妄動。
良久過後,房門暗鎖“咯噠”一響,杜芳卿快步走到外間,就見餘至瑤一手扶着門框,氣喘吁吁的向內邁進一步,隨即雙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
杜芳卿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要去扶他。然而他對着杜芳卿擺了擺手,卻是不要旁人幫助。單手撐地咬牙運力,他搖搖晃晃的又站起來,一邊搖晃着向裡間走去,一邊頭也不回的低聲說道:“芳卿,把門關上。”
杜芳卿關嚴房門,然後轉身跟入裡間。餘至瑤坐在牀邊,正在低頭喘氣,杜芳卿是有眼色的,這時便去擰了一把溫熱的毛巾,走到牀邊彎下腰來,輕輕給他擦汗。
餘至瑤沒有看他,直接擡手去解了西裝鈕釦。杜芳卿隨手放下毛巾,然後按下他的雙手,主動爲他寬衣解帶,口中又低低的問道:“二爺就是因爲這事,纔想我的嗎?”
餘至瑤沒言語。其實對於他來講,這事本來也不算事。憑着他的身份和地位,難道還找不到漂亮人兒來瀉火嗎?
可是不知怎的,他還是隻想到了杜芳卿。
兩隻手摸上了餘至瑤的腰帶銀扣,杜芳卿忽然暗暗的把心一橫——豁出去了,二爺要睡,就讓他睡!
他的下身始終是沒能恢復如初。而餘至瑤本來就生了個偉岸的傢伙,在牀上又是一貫的粗暴,兩人一旦歡好,抽扯動作之間,他的腸子非被對方再帶出來不可。
可是對於餘至瑤,他所能給出的,也就只有這具身體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餘至瑤垂下頭去,忽然低聲說道:“芳卿,你……你用手就行。”
杜芳卿不但用手,而且用嘴。手嘴並用的讓餘至瑤連着快活了兩場。事畢之後,他走去浴室刷牙漱口,而餘至瑤擁着棉被坐在牀上,心中一片寧靜的愉悅。
心火熄滅了,四肢百骸流動着的燥熱血液也降溫了,他做了個深呼吸,忽然感覺整個世界都清淨下來。
杜芳卿從浴室中走了出來,精緻的薄嘴脣有一點腫,嘴角也紅紅的。脫鞋上牀靠向餘至瑤,他的聲音清脆而又曖昧:“二爺,這樣……好嗎?”
餘至瑤笑了一下:“挺好的。”
杜芳卿又道:“二爺躺下睡一會兒吧。”
餘至瑤搖了搖頭:“不睡了,睡不着。”
這天晚上,杜芳卿被汽車送回了那一處冷宮般的小院。
走進冷嗖嗖的臥室裡面,他抱着肩膀坐到牀邊,出神似的一動不動。猛然打了一個冷戰,他心中是又快樂又悽苦。
擡起衣袖仔細嗅了嗅,臨走時餘至瑤抱了他半天,染了他滿身的雪茄氣味。擡手摸上發燒面頰,他覺得下午這一場旖旎,簡直宛如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