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森園真人希望何殿英暫時蟄伏起來,不要輕舉妄動。然而這天他抱着一隻西瓜前來公寓看望,卻是發現人去屋空,他這唯一的徒弟已然不知所蹤。
森園真人找不到何殿英,餘至瑤也找不到何殿英。衆人紛紛猜測他是跑了——也許像李鳳池一樣,跑去了上海。這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初何殿英對李鳳池死追爛打之時,大概沒想到他自己也會有今天!
幸災樂禍的空氣漸漸濃厚起來。何殿英素來只肯善待身邊幾個親近兄弟,對待外人一向暴戾嚴苛。衆人對他一直又恨又怕,不過現在好了,終於可以肆無忌憚的嘲笑幾聲了。
轉眼間到了九月份,因爲實在是找不到何殿英,所以餘至瑤對他的心思也就漸漸淡了下來。餘至琳和女博士同居半載,從輕憐蜜愛到相看兩相厭,最後這兩位斯文人士不但鬧翻,而且還在報紙上互揭瘡疤,打起了筆墨官司。女博士妙語如珠,在報紙上連載一篇小說,大寫餘君牀幃醜事;連載完畢之後,竟還結集出版。餘至琳的國文水平略遜一籌,憤而做打油詩譏諷女士容貌,寫了一首又一首。這二人的糾紛演化成學界中的一樁笑聞,連餘至瑤都受了波及,不得不動用力量,一方面禁了女博士的小說;另一方面勸回了兄長的詩興。
此事平息之後,鳳兒也開始上學了。
宋逸臣有點不好意思,覺得餘至瑤在女兒身上破費太多。他向來不把女兒當人,如今見鳳兒進了學校,單是校服就分季節做了好幾套,上體育課又要預備運動衣褲。除此之外,廚房天天給她預備點心零食,一早一晚汽車伕還得開車出門送她接她。一個丫頭片子,竟要累得好幾個人圍着她轉。
伸手指着鳳兒的鼻尖,他很嚴肅的說道:“叔叔花這麼多錢送你上學,你得好好唸書啊!要是敢在學校淘氣,看我不抽死你!”
鳳兒嚇得老老實實,連連答應。
這天晚上,餘至瑤坐在客廳裡讀報紙,鳳兒搬了個小板凳,守在一旁做手工作業。花花綠綠的電光紙擺了一茶几,她蹭了滿手膠水,想要粘出一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小國旗。
房中正是一片靜謐,不想外間的電話鈴忽然狂響起來。餘至瑤嚇得猛一哆嗦,抖得手中報紙“嘩啦”一聲。鳳兒驚訝的看了他一眼,感覺叔叔一驚一乍的。
僕人跑去接了電話,三言兩語之後走進來稟告道:“二爺,金公館來的電話,金老爺找您過去玩呢。”
餘至瑤直眉瞪眼的放下報紙,驚魂甫定的喘了一口氣,然後才道:“就說我馬上出門。”
僕人領命離開,抄起話筒做了回答。而餘至瑤站起身來向外走去,經過鳳兒時彎下了腰,在她的小腦袋上摸了一把。鳳兒一縮脖子,很幸福的笑了。
餘至瑤上樓換了一身衣裳,預備前去金公館打牌。宋逸臣這時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手裡拿着半根黃瓜:“二爺,您要出門?”
餘至瑤一點頭:“金茂生公館。”
宋逸臣連忙問道:“我陪您去?”
餘至瑤從胸前摸出懷錶看清時間,然後答道:“你早點休息吧,凌晨帶幾個人過去接我。”
宋逸臣知道他是體恤自己,便是答應一聲,順便擡手咬了一口黃瓜。
餘至瑤帶着兩名保鏢出門上車,一路直奔金公館。現在他成了英租界內的風雲人物,金茂生對他越發熱情。在座客人除了他之外,還有天津市公安局的局長,加上金茂生和金茂生新納的十七歲姨太太,四人正好湊成一桌麻將。本來說好要鏖戰通宵,然而天還未亮,局長家中忽然有人來找,說是少爺得了急病。
此話一出,旁人自然不能挽留局長。而餘至瑤深覺疲憊,便也趁機提出告辭。一路歡聲笑語的走出金公館,守在外面的保鏢早早爲他打開車門。而他和金茂生手拉着手,又情深意切的說了許多動人的客氣話,互相都敷衍的滿足了,這才徹底分開。
彎腰鑽進車門坐下,他暗暗長吁了一口氣,只覺頭疼。
汽車發動起來,駛入茫茫夜色。餘至瑤仰靠在後排座位上,似睡非睡的閉目養神。正是朦朧之際,汽車伕忽然說道:“二爺,後面有車!”
餘至瑤立刻睜開眼睛向後望去,果然見到兩輛汽車一左一右追蹤而來。一顆心驟然提了上去,他轉向前方命令道:“加快速度,在前面拐彎上大街。”
然而未等汽車伕答應出聲,餘至瑤就覺身下一顫,隨即汽車失控的拐向左邊路基。汽車伕驚叫着猛打方向盤,此時車外傳來一聲銳響,同時汽車又是一晃。一名保鏢回頭一看,立時大聲喊道:“他們開槍在打輪胎!”
話音未落,後方兩輛汽車迅速包抄上來,一前一後圍追堵截。汽車伕慌亂之中一腳踩下剎車,而未等保鏢拔出手槍,後排車門已然被人從外面打開。
擰了消音器的槍管伸入車內,毫無預兆的連發三槍。子彈穿過汽車伕與兩名保鏢的脖子,滾燙鮮血濺了餘至瑤一臉!
餘至瑤並沒有擡手擦血。擡眼盯住那隻緊握手槍的白皙右手,他的目光一路向外移動,最後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何殿英。
何殿英收回手來,把槍向後扔給了身邊隨從。繞過汽車走到餘至瑤身邊,他打開車門彎下腰去,笑模笑樣的開口問道:“二爺,好久不見,想沒想我?”
餘至瑤從胸前口袋裡抽出絲綢手帕,一邊擦拭臉上鮮血,一邊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你跑到哪裡去了?”
何殿英擡手奪過他的手帕,仔仔細細的擦淨了他的眼窩鼻翼:“我有我的去處,你找不到吧?”
餘至瑤乖乖的點了頭:“嗯,是找不到。”
何殿英直起腰來,在夜風中扔掉了滿是血污的手帕。手帕拂過地面被風吹遠,何殿英再次俯身,這回一把抓住了餘至瑤的衣領。
瞳孔中隱隱透出了堅硬的光芒,他的聲音帶了力度:“二爺,話說回來,你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要對我趕盡殺絕,是不是也太狠了點?”
餘至瑤垂下眼簾一言不發,臉上神情一本正經的,像個被慣壞了的犟種。何殿英一直覺得他這模樣挺可愛,所以在接下來的一剎那間恍惚了一下,險些下意識的要去哄他逗他。
荒謬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閃電一樣劈碎了他的幻想,留下一點焦糊苦澀,是現實世界的真實味道。他向來自詡冷酷理智,可以愛,也可以不愛;說不愛,就不愛。
強行鎮定了情緒,他的頭腦清明起來,彷彿是的的確確真不愛了。
手上漸漸加了力氣,他用低沉清冽的聲音說道:“二爺,放心,我不殺你。只要你不親手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就絕對不會先去殺你。但是不殺歸不殺,我也饒不了你。”
他鬆手撫過餘至瑤的頭髮,探頭湊到近前輕聲說道:“我要報仇,能理解吧?”
餘至瑤終於擡眼望向了他:“你要幹什麼?”
何殿英笑了一下,隨即語氣輕快的答道:“我要廢了你!”
然後他就把餘至瑤生拉硬拽的拖出了汽車。
何家人馬一擁而上,把餘至瑤死死的摁在了馬路旁邊。餘至瑤先還不明就裡,直到有人拽出了他的一條手臂。
他忽然就明白了,開始驚恐的掙扎起來:“不要,不要……”
拼命的回過頭去,他要尋找何殿英的身影:“小薄荷,我給你錢,三十萬,四十萬,五十萬……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何殿英不爲所動的向後走去。拉開車門坐上汽車,他心如鐵石的擡起頭來,緩緩發動汽車向前開去。
何殿英很失望,因爲沒有聽到預想中的慘叫;車輪碾過手臂時也毫無震動,大概是因爲餘至瑤的骨頭還不夠粗壯堅硬。
停下汽車打開車窗,他伸出腦袋向後望去。在車燈的照耀下,有人把餘至瑤的傷臂擡了起來,小臂那裡彎出了明顯的角度,想必是斷的十分徹底。
手足並用的把汽車原路倒回去,他在經過人羣時下了命令:“這次要一條腿!”
何家人馬立刻扶起餘至瑤,把他翻成了仰臥的姿態。一條腿被拉扯着擺上路面,他氣息微弱的還想扭動,然而膝蓋立刻就被人力大無窮的狠狠壓住了。
何殿英再次發動汽車,路線筆直的向前駛去,這回身下明顯的顛簸了一次。何殿英的耳朵神經質的一抽搐,彷彿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一邊倒車一邊向外望去,他發現餘至瑤正在七手八腳的鉗制下劇烈喘息。
他知道餘至瑤的性子。餘至瑤從不求饒,當年都要被餘朝政活活打死了,也不求饒。
斷了骨頭的右腿被挪開,尚且完好的左腿又被擡了起來。何殿英在心裡說話:“二爺,這個滋味,不好受吧?”
遙遙的對着餘至瑤吹了一聲口哨,他輕輕的踩下了油門。汽車距離餘至瑤越來越近,忽然身下又是一顛,何殿英嘴角微翹,正要露出一個獰笑,不料一聲槍響破空而至,擋風玻璃瞬間化爲碎片,子彈穿過他的右臂皮肉,一直射透了座位靠背!
本能似的俯身低頭,他顧不得臂上槍傷,推開車門便是向外一躍。連滾帶爬的落到地上,他擡頭看清來人,竟是宋逸臣!
宋逸臣坐在車內,伸出手臂連連射擊,槍法極準。何家手下接二連三的慘叫倒地,餘下衆人立刻各自隱蔽拔槍還擊。汽車尖叫着剎在道路中央,宋逸臣悍不畏死的公然下車,一邊行走一邊開槍,專門追着何殿英打。隨行的餘家保鏢也跳下來,一擁而上護住了倒在路邊的餘至瑤。
何殿英右臂受傷,左手使槍很不得力。氣喘吁吁的跑向後方汽車,他承認自己是有點怕這個宋逸臣。哪知未等他跑到車旁,眼前燈光一晃,竟是又來了一輛汽車!
何殿英嘆了口氣,忽然懷疑自己這回要完——原來宋逸臣也是用了前後夾擊的戰術。
然而那輛汽車開到近前,車門一開,裡面卻是傳出了森園真人的聲音:“上車!”
何殿英怔了一下,頭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是已然鑽入車內。在宋逸臣追上之前,汽車迅速掉頭,加大油門絕塵而去。
何殿英捂住臂上槍傷,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師父,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森園真人沒有看他,沉着老臉說道:“我找你找了很久。”
然後不等何殿英回答,他繼續說道:“你這樣意氣用事。過了今夜,天津衛不會再有你的容身之處了。”
他扭頭盯住了何殿英,目光十分堅決:“去滿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