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系
在這一年的五月,何殿英租下一幢俄式公館,喜遷新居。
公館是座氣派儼然的二層老房子,有嵌着彩色玻璃的大落地窗。何殿英一點一點恢復起了先前的生活,又買下一輛雪佛蘭小汽車,終日開着四處交際。
喬遷之後的第一個週末,他在家裡大請客,先有佳餚,後有賭局,安排的非常周全。開席之時賓客濟濟,中國人日本人白俄人歡聚一堂,其中有一位傻頭傻腦的混血少爺,大名叫做葉夫根尼,因爲背影酷似餘至瑤,所以格外受到何殿英的寵愛。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所到賓客皆有來頭。何殿英忙着寒暄敷衍,直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了,才騰出工夫專門坐到葉夫根尼身邊,笑嘻嘻的問道:“我說,你的新女朋友呢?”
葉夫根尼頭腦簡單,他幾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認識何殿英的,不過因爲何殿英對他一片熱誠,他便也認對方做了好朋友:“我已經沒有女朋友了。”
何殿英狡黠一笑:“你不是還說要和那位大小姐訂婚嗎?”
葉夫根尼誠懇的告訴他:“她的父親不同意,所以她不要我了。”
何殿英嘿嘿嘿的笑了一氣,心中卻是感覺不足。葉夫根尼徒有其表,總像是比餘至瑤少了點什麼。而葉夫根尼把頭一扭,無可奈何的說道:“何先生,你不要這樣嘲笑我。”
何殿英擡手狠狠一拍他的肩膀:“過兩天我再給你介紹個好的!”
葉夫根尼“啊呀”一聲:“你不要打得這樣重,我很疼啊。”
何殿英笑模笑樣的沒再說話,心中又想起了餘至瑤。原來自己下手這樣狠,連牆高的葉夫根尼都經受不住;那個打不死的倒是從來沒抱怨過,總是由着自己揉搓。
這時,森園茂走過來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回過頭去,就見對方向自己遞了一個眼色。三言兩語的拋下葉夫根尼,他跟着森園茂悄悄離席。
森園茂向何殿英介紹了一位日本朋友,香川次郎。
其實何殿英倒是認識這位香川次郎,然而只是一面之緣,森園茂帶着此人前來赴宴,他也沒有留意。這回有着森園茂做了正式的介紹,何殿英自然擺出恭敬親熱的姿態,香川次郎也是談笑風生,彷彿對何殿英是十分的久仰。兩人越談越近,最後何殿英把其餘雜事全部推給李振成,自己則是帶着這二人去了書房。
聊着聊着,何殿英覺出了意思——香川次郎,好像是個特務,而且還是個大特務。狗腿子和大長官的氣質是不一樣的,何殿英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不過香川次郎只是閒談,說說此處情形,說說彼處情形,並不涉及敏感問題。忽然提起了何殿英手中的生意,香川次郎彷彿很感慨似的嘆道:“何先生年紀輕輕,本領不小。人在哈爾濱了,照樣能做天津衛的生意,厲害,厲害。”
何殿英打開煙盒,先向二人讓了菸捲,見他們不要,這才自己叼起一根。“啪”的一聲用打火機點了煙,他大喇喇的笑道:“香川先生,您太過獎了,這不算什麼,我在天津衛混了這麼多年,還能沒幾個兄弟留下嗎?其實我自己要是想回去,也能回去;只是那邊麻煩纏身,一時半會的不能解決。我既然在這裡也能生活,就犯不上回去和人打官司,是不是?”
香川次郎深以爲然的連連點頭,又道:“將來總是能夠回去的。”
何殿英咬着菸捲,對香川次郎擡手一抱拳:“承您吉言。等我當真回去了,一定請您過去玩玩!”
香川次郎很和藹的笑着,臉上不動聲色。何殿英說起話來總帶着玩笑口吻,讓人一時摸不清他的底細。
何殿英也很喜慶的笑着,香川次郎既然主動找上門來,可見必是揣了心思。自己也不必主動詢問,姑且觀望着吧。
從此往後,香川次郎便和何殿英成了朋友,時常登門拜訪,找他談天說地。聽說何殿英找了個日本女朋友,他顯得十分喜悅贊同,並且表示到了談婚論嫁之時,他願意充當婚禮指導。
何殿英隨他考察自己,滿不在乎。結果如此過了一個多月,香川次郎大概是看他合格,終於吐露了心意。何殿英一聽,卻是精神一振。
原來這香川次郎奉了上頭軍部的命令,要在北平大柵欄一帶開設賭場,明爲賭場,暗裡則是特務機構,所得收入,也可充當活動經費。香川次郎本人對於賭場生意一竅不通,想要隨便找個本地人物幫忙,又沒有合適的可靠人選。思來想去的盤桓一番,他順藤摸瓜,卻是看中了何殿英這個人。
雙方開誠佈公的商榷起來,很快便是達成了共識。何殿英是不會輕易返回平津的,不過他手下有人,可以遠遠控制。至於所得利潤,雙方五五分成。何殿英負責經營,香川次郎提供保護,倒是也都不吃虧。
七月時節,李振成前去北平,以大老闆的身份承辦了賭業。而在哈爾濱,何殿英則是和香川次郎拜了把兄弟。
何殿英現在,除了不能迴天津之外,基本可算是無憂無慮了。
小老九在天津老老實實的開辦公司,李振成規規矩矩的在北平經營賭場。他獨自留在哈爾濱,有時陪着青山友美逛逛大街,有時找到葉夫根尼耍逗一頓。青山友美是個傻丫頭,葉夫根尼是個傻小子,全沒意思。
葉夫根尼的白俄將軍父親已經不大管他,所以葉夫根尼時常鬧窮。何殿英有幾次想要花一筆錢誘他上牀,不過到了最後關頭,他終於還是沒能出手。葉夫根尼只有一張臉白白淨淨,四肢全是毛茸茸。何殿英對於這麼一隻漂亮的大毛猴子,實在沒有胃口。
他只是喜歡凝視葉夫根尼的背影。除此之外,葉夫根尼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到讓他簡直提不起興趣來。
在清涼的夏末時節,何殿英跟着香川次郎前往日本,做了一趟短期旅行。
在陌生的國度與風景之中,他忽然強烈的思念起了餘至瑤。異國總是新奇有趣的,可是這麼多的新奇有趣,他卻是無人分享。
在大阪的大街上,他買下一張印着櫻花的彩色明信片。借用郵局裡面的鉛筆,他在明信片的背面寫下:“祝安康,小薄荷。”
這張明信片漂洋過海,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上午,到達了餘至瑤面前。
餘至瑤生了肺炎,已然臥牀休養了一個禮拜。啞巴把明信片遞給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心不在焉接過來看了一眼:“什麼?”
隨即把明信片翻到背面,他看清了那工工整整的六個字。
“哦?”
一聲輕輕的驚呼過後,他毫無過渡的忽然恢復了平靜,同時回手把明信片掖到了枕頭底下。
啞巴坐到牀邊,一手端起水杯,一手託着藥片。餘至瑤用左手拿起藥片先送到嘴裡,然後再去接過水杯喝水——右手依舊是笨拙無力,不堪大用。
小心翼翼的喝了兩口溫水,他把水杯交還給了啞巴。
啞巴雙手捧杯,靜靜的看他。
餘至瑤垂下眼簾,一言不發。
片刻過後,他一歪腦袋,不甚自然的笑了一下:“我……我是有一點高興。”
啞巴伸出一隻手去,爲他理了理凌亂頭髮。手掌順勢滑下貼住他的面頰,觸感火熱,因爲餘至瑤一直是在發燒。
毫無預兆的俯身向前,啞巴在他的眉心上親了一下。
餘至瑤作勢仰頭要躲,然而沒能躲開。溫暖的嘴脣在他眉心間印了一記,只是溫暖而已。
餘至瑤覺得眼下這樣,也很好。
他並不想見何殿英——見面就要生事端,不如不見。況且身邊沒有何殿英,自己也是一樣的活。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打開牀邊檯燈,拿出明信片翻來覆去的擺弄。小薄荷真是閒不住,他想,這個時候還有閒心跑去日本。
明信片上繁花如海,十分美麗。餘至瑤看得悠然神往,幾乎想要身臨其境的感受一番。忽然心中一動,他想:“我爲什麼不去看看櫻花呢?”
這個念頭讓他興奮起來。翌日上午他給吉澤領事打去電話,說自己想要去看櫻花。結果吉澤領事聽了這話,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的告訴他:“餘先生,櫻花可是春天的花呀,現在已經進了秋季,哪裡還有櫻花?再說天津也有櫻花,何必非要趕去大阪?”
餘至瑤握着話筒,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臉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