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餘至瑤越來越頻繁的留宿何公館,陌生而強大的喜悅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他捲起來拍到了何殿英的大牀上。
他時常感到饞和餓,儘管腸胃並不空虛。抱住何殿英親過千遍萬遍,他的動作日益粗暴激烈,然而何殿英並不驚懼,他就喜歡這樣熱情貪婪而又笨拙壓抑的餘至瑤。
餘至瑤總不回家,餘公館就沉寂成了一潭死水,唯有鳳兒是破空而來的一塊小鵝卵石,隔三差五的會在水面上敲出淺淺的水花。餘公館這樣寬敞闊大,她是這樣的自由自在。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特權,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快樂。
與此同時,杜芳卿終日枯坐在房內,總像是一朵開過了期的花,也許在下一聲嘆息中就會凋零。他很思念餘至瑤,雖然餘至瑤對他已經不復往昔的親熱,但是隻要餘至瑤在家,他至少能夠每天清晨過去伺候對方洗漱穿戴。他沒什麼活計可做,除了唱戲之外,也再無愛好消遣,一天中能夠和餘至瑤在一起共處片刻,便是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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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他時常會去餘至瑤的臥室裡靜坐片刻。坐也是白坐,什麼也等不來。他的靈魂早已被師父用馬鞭子抽成了女兒形狀,到了這時,往往會無情無緒的落幾點淚。可不知怎的會這樣巧,每每到了這時,鳳兒的笑聲都會從窗外傳進來。
於是他就又好奇又嫉妒的走到窗邊向外眺望。天氣暖了,鳳兒穿着一身嫩綠的衫褲,左右垂下兩條及腰的黑亮辮子,一張小臉正是嫩白如玉。雙手提着一隻鐵皮噴壺,她跟在啞巴身後打下手。啞巴挖土種花,她便負責澆水。
杜芳卿立刻轉身背對了窗子——啞巴素來是個不冷不熱的性子,可也被這小丫頭哄住了!
這一晚,餘至瑤依舊是沒回來。
杜芳卿吃不下飯,在公館樓內游來逛去。經過廚房時忽然嗅到一股子甜香,進去一瞧,卻是有剛剛燉好的蓮子粥。
廚房裡的大師傅正在忙碌,見他來了,連忙賠笑問好。杜芳卿站在門口,因爲心裡難過,所以使性子似的說出一句:“我要吃粥!”
大師傅立刻張羅着盛蓮子粥,又扭頭向他笑問:“要不要再加點糖?甜的更好吃。”
杜芳卿感覺大師傅的眼神不懷好意,便是退了一步,不想腳邊軟綿綿的絆了一下。低頭望去,卻是一小袋紅色大米。
“喲。”他驚訝了:“這是什麼東西?”
大師傅笑道:“那是耗子藥,您可別亂碰。開春之後耗子鬧得兇,咱們公館也不養貓,只好拿藥治一治了——您要不要加糖?”
杜芳卿正要回答,哪知外面忽然起了喧譁,凝神側耳一聽,竟是餘至瑤回來了!
杜芳卿拋下了大師傅和蓮子粥,忙而不亂的快步走向客廳。一步剛邁進去,他就像髒了眼睛似的一低頭。
餘至瑤已經脫了外衣,露出裡面的白色襯衫和灰緞子馬甲,正在滿面春風的和鳳兒說話。鳳兒這回沒往他的懷裡竄,而是猴子一樣趴上了他的後背,一手摟住他的脖子,一手拿着他的懷錶擺弄。
“這幾個月就痛痛快快的玩吧!”餘至瑤背過雙手託着鳳兒的大腿,繞着沙發來回的走:“等到秋天上了學,就沒自由了!”
鳳兒探過頭去,在餘至瑤的面頰上親了一大口,又問:“叔叔,學校裡是不是有好多人啊?”
餘至瑤微笑點頭:“耀華學校很大,裡面的學生自然不少。叔叔的大哥在外國讀了個雙博士回來;如果鳳兒肯用功唸書,叔叔將來也會送你出洋留學。”
鳳兒晃着兩條小腿,把下巴搭在餘至瑤的肩膀上:“我纔不出洋呢,我捨不得叔叔。”
餘至瑤笑着垂下眼簾,心想鳳兒是個小孩子,應該不會說謊騙人,至少在此時此刻,她是真依戀我的。
“捨不得叔叔也不行啊。”他對着地面說道:“鳳兒以後長成大姑娘,遲早是要嫁出去的。”
鳳兒婉轉拔尖的哼唧了一聲,在餘至瑤的後背上扭成一股糖:“那我就不嫁別人,只嫁叔叔!”
餘至瑤揹着鳳兒說說笑笑,始終也沒有發現站在門口的杜芳卿,於是杜芳卿就悄無聲息的轉身離去了。
他是戲班子里長大的孩子,什麼坯子沒見過?俊秀的面孔扭曲起來,他想鳳兒就是個小狐媚子——別看她小!
如果餘至瑤跟個大姑娘有了關係,或者在紅伶之中找到新的相好,那杜芳卿都能理解,縱然嫉恨,也不至於恨到這般程度。
他現在是不行了,自從離開戲臺之後,身上那股子精氣神就一天比一天弱。牀下沒了魅力,牀上沒了能力,理應讓賢。可他就是看不得餘至瑤被個小丫頭片子籠絡住!
棋逢對手,輸也無憾。但是鳳兒還沒有資格做他的對手。
午夜時分,杜芳卿披着衣裳起了牀。小心翼翼的繞過地上熟睡着的雪團,他輕手輕腳的開了房門,遊魂一樣下樓走去了廚房。
那個小口袋還堆在廚房門口,大敞四開的,顯然是歡迎耗子來吃。他彎腰抓了一小把,然後轉身上樓回房去了。
關嚴房門後坐到牀邊,杜芳卿扭開一盞小小壁燈,在昏黃燈光下審視手中這一撮毒藥。白天看着好像紅色的米,原來本質是酥的,手指一捻便碎成粉末。
他在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中長大,在自身受到威脅之時,他會很識時務的躲避或者反擊。他承認自己欺軟怕硬,可是誰不欺軟怕硬?
雪團在地上睜開一隻眼睛,懷疑主人是在偷吃美食。然而盯了半天,不見杜芳卿嘴動,它才放下心來,把大嘴咧到耳根打了個哈欠。
一夜過後,杜芳卿早早起牀,打扮過後就要過去伺候餘至瑤洗漱。然而走去一推房門,宋逸臣卻是站在房內,正在和牀上的餘至瑤交談。很意外的回頭看了一眼,宋逸臣沒理他,繼續自顧自的說話:“這種事情,只要出個三五回,就再也沒人敢去瑤光飯店了——大家都是找樂子的,本來丟點錢也無所謂,可是那幫人太不地道了,不但搶錢,遇到穿得好的還扒人衣裳。好嘛,瑤光外面全是土匪,遇上了不但破財還要光屁股丟人,這誰還願意光顧?”
杜芳卿走到浴室嘩嘩放水,同時就聽餘至瑤說道:“我們上午一起過去看看。這事要是解決不好,瑤光的招牌非砸了不可。”
餘至瑤急着前往瑤光飯店,不住的催促杜芳卿“快點”。杜芳卿手忙腳亂的把他收拾齊整了,他頭也不回,跟着宋逸臣邁步就走。
兩人出門上車,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餘公館重新陷入沉寂之中,杜芳卿慢慢的踱進客廳,手裡端着一杯熱牛奶。
牛奶有毒。
外面響起了一串輕快的腳步聲音,一定又是鳳兒在亂跑。杜芳卿的手有些抖,聲音卻穩:“鳳兒!”
一個小腦袋立刻從門口探進來了。鳳兒始終是不知應該如何稱呼他,所以這時只很疑惑的“嗯?”了一聲。
杜芳卿面無表情的盯着她:“要不要喝牛奶?”
鳳兒遲疑着舔了舔嘴脣——她愛吃一切奶製品,奶油奶酪奶糖,都喜歡,這是全家上下都知道的。
“爸爸不讓我隨便進客廳……”她又垂涎又爲難的小聲說道。
杜芳卿神情僵硬的笑了一下,隨即端着杯子站了起來。
慢慢邁步走向門口,他眼看便要到達鳳兒的眼前了,卻是冷不丁的收住了腳步。
“一條命啊……”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啊……”
忽然轉向了窗臺,他舉手將牛奶倒向蘭花盆中。眼看着白色**傾瀉而下,他心中彷彿塞了一團亂麻,又煩又難。
不料就在此刻,一名僕人跑了過來:“杜老闆,廚房剛做了蓮子羹,大師傅問您要不要吃?說是今天做的比昨天好,現在還熱騰騰的呢!”
杜芳卿聽了這話,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隨手放下玻璃杯子,他邁步繞過鳳兒,跟着僕人向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又下意識的遮掩道:“大師傅總喜歡亂加糖,甜的膩死人了……”
杜芳卿漸行漸遠,鳳兒站在門口,卻是戀戀不捨的望着窗臺上那半杯牛奶。家裡好一陣子沒買奶油蛋糕了,奶糖也全吃光了,要是能嚐嚐牛奶的滋味,也是好的。
扭頭眼看四周無人,她不大好意思的溜進了客廳。伸手端起微溫的玻璃杯子,她正要喝,哪知雪團一顛一顛的跑了進來。眼見鳳兒端着杯子張了嘴,它伸着舌頭搖着尾巴,開始獻媚乞食。
鳳兒一看到雪團,就忘了肚裡饞蟲。她覺得雪團很可愛,可是嘴大牙尖,又不敢親近。彎腰往地上倒了一小灘牛奶,她後退一步,只見雪團撲上去低頭就舔,呼哧呼哧的,彷彿十分過癮。舔完擡起頭來,它繼續可憐巴巴的看鳳兒。
鳳兒一狠心,蹲下來把牛奶倒入掌心,向前送到雪團嘴邊。雪團的長舌頭在她手中拱來拱去,癢得她嘻嘻直笑。如此連餵了幾次,她最後對着雪團一搖杯子:“沒有啦,真的沒有啦!”
雪團低下頭去,意猶未盡的繼續舔地。舔着舔着,“咕咚”一聲倒了下去。四隻爪子亂蹬了幾下,它從喉嚨中發出微弱的尖叫,同時渾身抽搐,喘出滿嘴白沫。
鳳兒知道這是杜芳卿的寶貝狗,不禁嚇的大叫一聲,隨即放下杯子奔跑出去,哭天抹淚的大聲喊道:“雪團死了,雪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