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生
入夜時分的日滿俱樂部內,正是一片奢靡繁華的燈紅酒綠。跳舞廳內傳出一波接一波的拍掌聲音,是一隊白俄青年正在大跳哥薩克舞。何殿英興致勃勃的站在圍觀人羣中,手臂挎着一位嬌小個子的日本姑娘。
掌聲隨着節奏越發整齊熱烈,何殿英滿面微笑的盯着場上一名白俄青年,同時隨着激昂樂曲搖頭晃腦。白俄青年是個寬肩長腿的大個子,據說是位流亡將軍在哈爾濱留下的混血私生子。私生子的五官眉目全部都是西洋式的,唯有一頭短髮烏黑筆直,從後面看上去,特別的像餘至瑤。
何殿英素來認爲餘至瑤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形象,只是暮氣沉沉,不討人愛。餘至瑤大概是從小捱了太多的打,所以養出一身欠揍的氣質。何殿英先前只是喜歡揉搓他,現在覺得揉搓太不夠勁了,非得痛打纔算痛快。
至於去年那夜的殘酷懲罰,何殿英無論何時回想起來。都不後悔——該軋,軋得還輕,當時應該開輛卡車過去,直接軋碎了他!
一支舞蹈跳完,跳舞廳內暫時停了樂曲。何殿英帶着自己的異國情人走回座位坐下。日本姑娘彷彿是很喜歡他,一直盯着他笑。何殿英留意到了,一邊摸出打火機點菸卷,一邊從嘴角擠出一句天津話:“你笑嘛?”
日本姑娘含情脈脈的用東北話答道:“沒笑啥。”
何殿英不再理會,全神貫注的點燃香菸。目光從火苗移向前方,他目送着那位酷似餘至瑤的白俄青年離開跳舞廳。
“真他媽像!”他在心裡暗想:“和天津那位比起來,這纔是真正的大洋馬呢!”
正當此時,一隻手從後方拍上了他的肩膀。沒等他回過頭去,李振成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哥!”
何殿英猛然起身向後轉:“老三?”
李振成剛下火車,風塵僕僕,肩膀上還扛着個褡褳。把身邊一名單薄少年扯到面前,他開口笑道:“大哥,我把小老九帶過來了。”
小老九其實也已經滿了二十歲,只是個子矮娃娃臉,是個小孩的面目。大熱天的,他穿着短袖襯衫和淺色長褲,一邊短袖下面空無一物,是半條手臂被砍了下去。笑呵呵的對着何殿英一鞠躬,他開口喚道:“大哥!”
何殿英誰都能犧牲,唯獨心疼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高興的抱起小老九轉了一圈,他親熱的罵道:“小王八蛋,狗命挺大啊!”
小老九落地站穩了,滿不在乎的答道:“大哥,不是我吹,當時那一刀,是對着我頭頂砍下來的。憑我的機靈,我能讓他砍中?我當機立斷——”
何殿英一把將他搡向了李振成:“前腿都讓人剁掉半截了,還有臉跟我自賣自誇。”然後他對着日本姑娘一揮手:“友美,走。今晚我有事,咱們不玩了。”
青山友美今年只有十五六歲,家裡父親和兩個哥哥都當兵去了,她和母親一起生活,處於一個半自由的狀態。在離家最近的路口下了何殿英的汽車,她在夜風中慢慢的往家裡走,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的看着何殿英的汽車調轉車頭,風馳電掣的駛入夜色。
這回車裡沒了友美,餘下三人便可暢所欲言了。何殿英一邊開車,一邊傾聽李振成講述天津情形。
“森園茂介紹的那位貝先生,這回我也見着了。”李振成認真回想着自己的所見所聞:“挺年輕的一個人,也是剛入這行不久。”
何殿英望着前方道路問道:“他是什麼意思?願不願意和我們合作?”
李振成答道:“他願意,我剛一離開天津,他就到鄉下去了。”
何殿英笑了一下:“到鄉下幹什麼去?難道也像小老九一樣傷了前腿?”
小老九無可奈何的“哎呀”一聲:“大哥,姓貝的是下鄉招勞工去了。這回三哥帶我過來,就是讓我熟悉熟悉情況。過兩天我還回天津,我得把公司開起來呀!”
何殿英點了點頭:“好,小老九長大了,知道幹正事了。等到回了天津,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守在日租界,除了這個買賣,不許再幹別的。報仇的日子在後頭呢,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記住了嗎?”
小老九立刻答應下來,又做了一番保證。
何殿英沉默下來,彷彿是在專心開車,然而良久之後,他狀似無意的又開了口:“餘二現在怎麼樣?”
李振成在後方瞟了他一眼:“他現在不大露面,據說是在家裡養傷。”
何殿英下意識的一挑眉毛:“這都多長時間了,還沒養好?”
李振成沉吟了片刻,然後猶猶豫豫的說道:“大哥,其實我早就看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偏偏你還挺看得上他。小時候只要他來找你,你馬上就不管我們了;如今他燒了我們的地盤,殺了我們的兄弟,你還……你還惦記他幹什麼啊?”
何殿英笑着一打方向盤,在前方的路口拐了彎:“放心,你大哥我心裡有數。再說我這也不叫惦記,我這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小老九在哈爾濱住了半個多月,在初秋時節悄悄返回了天津衛,悄無聲息的開始着手建立公司。從此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北上一趟,在跑生意的同時,也就把天津衛內的新聞如數彙報給了何殿英。
何殿英遙遙的關注着餘至瑤,可餘至瑤對此一無所知。
長久的休養和復健,已經漸漸耗盡了餘至瑤的希望與耐心。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依舊只能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挪,最好的成績是從樓前走到院門。兩條腿僵着痛着疲憊着,按摩與鍼灸也是無濟於事。
在這一年的秋天,他踉蹌着重新出現在了天津衛的大場面上。在旁人惋惜驚訝的目光中,他若無其事的談笑風生。身體壞了,腦子還在,況且他向來都是借刀殺人。所以沒有關係,完全沒有關係。
金茂生給自己的小姨太太慶祝生日,精挑細選的請了一桌上等客人,其中就有餘至瑤一個。晚上出門之前,啞巴見夜裡風涼,便從衣櫃裡取出一套薄呢西裝,走到餘至瑤面前啊啊叫了兩聲。
餘至瑤坐在牀邊,由着啞巴爲自己更衣。兩條腿伸進長褲褲管裡,他運足力量站了起來。啞巴連忙抓緊時間,彎腰抓住褲腰向上一提。
擡手摟住啞巴的脖子,餘至瑤面無表情,彷彿啞巴只是一棵可以用來借力的樹。啞巴摸索着爲他一粒一粒繫上褲釦,系完最後一粒,啞巴伸出手去,輕輕抱住了他的腰。
於是餘至瑤微微向後仰過頭去,正視了啞巴的眼睛。
雙方對望片刻,啞巴向上拍了拍餘至瑤的後背,是個親熱安撫的動作。然而餘至瑤面無表情的看着他,開口說道:“少跟我動手動腳!”
啞巴怔了一下,隨即低頭笑了。
啞巴費了不少力氣,終於伺候着餘至瑤穿戴完畢。餘至瑤不要人扶,自己扶着牆壁往外走,兩條腿像是全灌了鉛,非得拖着拽着才能調動。
馬維元充當了跟班,一路護送餘至瑤到了金公館。金公館很熱鬧,小生日會辦的又雅緻又體面。餘至瑤看着金茂生和小姨太太眉來眼去,忽然心生感慨,因爲自己其實也會滿臉跑眉毛,可惜無人欣賞迴應,只是一場獨角戲。
餘至瑤若有所思的走了神,不知不覺的多喝了兩杯。結果席散之後不久,他便有了醉意。把一手好牌讓給旁人,他暈暈沉沉的提前告辭。扶着馬維元坐進汽車,他向後仰靠過去,先是似睡非睡,後來忽然心中一動,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杜芳卿是不是就住在這附近?”
汽車伕是每月都要載着張兆祥去看杜芳卿的,所以這時略一思索,隨即答道:“二爺,再過兩條街就到了。”
餘至瑤俯身向前,把額頭抵上了前方座位的靠背:“過去瞧瞧。”
汽車伕答應一聲,同時腳上一踩油門,加快速度駛向前方。車輪碾過一塊石頭,顛得餘至瑤渾身一顫。捂住胃部皺起眉頭,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震移了位。正是難受之際,汽車接連拐了幾個大彎,又把他晃了個七葷八素。他正要出言呵斥汽車伕,不想汽車伕一腳踩下剎車,主動說道:“二爺,到了!”
馬維元很有眼色的跳下車去,走過來爲他打開了車門。隨行的一名保鏢也伶俐起來,走到門前連連拍門。院內傳來一聲清脆的迴應:“誰呀?”
餘至瑤這時已然五內翻騰,頭暈目眩。馬維元見他閉口不言,便是主動答道:“杜老闆,二爺來看你了。”
裡面登時沉靜下來,半晌無聲。餘至瑤見此情形,只好硬着頭皮伸腿下車。東倒西歪的走到門前,他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白眼。勉強嚥下一口唾沫,他要死似的,又翻了一個白眼。
再說那杜芳卿,忽然聽得餘至瑤來看自己了,如同遇到驚雷一般,不假思索的便是逃回房內,急急的對着鏡子梳了頭髮,又拿一條溼毛巾滿臉胡亂擦了一遍。披上長袍返回院內,他哆哆嗦嗦的抽開門閂,打開院門:“二爺?”
餘至瑤面紅耳赤的站在院外,恍惚中也沒看清對方面容。糊里糊塗的一步邁了進去,他剛要說話,哪知一聲未出,喉嚨先開了閘,“哇”的一聲,對着杜芳卿就劇烈嘔吐起來。杜芳卿猝不及防,被他吐了一身,扶也不是躲也不是;而馬維元一看情形不對,連忙上前攙住了餘至瑤:“二爺,您這是怎麼了?您哪兒不舒服?”
餘至瑤吐了個昏天黑地,耳朵裡轟轟亂響。馬維元素來了解他的身體狀況,故而此時不敢耽擱。生拉硬拽的把餘至瑤拖出院門,他和保鏢一起合作,把二爺運回車上直奔醫院。也沒有人想着對杜芳卿交待一聲。
秋夜寒涼如水,杜芳卿單單薄薄的站在院內,長袍前襟滿是穢物,一塌糊塗。想到自己像王寶釧似的苦守寒窯,好容易把餘至瑤盼了來,哪知他對自己一句好話沒有,見面就吐,吐完就走。
脫了長袍扔進水盆,他打着寒戰回到房內,越想越悲,最後哽咽起來,哭了個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