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
顧宅位於華界,餘至瑤趕到之時,顧太太正拖着兩個大小子嚎啕——顧家兩個兒子,全都十七八歲長成牆高了,眼裡迸出火星子來,要去憲兵隊救父親。顧太太深知去了便是送死,所以一手一個抓着兒子,死也不肯鬆開。忽見餘至瑤來了,她撲上去就要下跪,涕淚漣漣的懇求二爺去救自家丈夫。
餘至瑤連忙讓人扶起了她,因見她哭得不像樣,就把顧家大兒子叫過來詢問了情況。顧家老大紅頭漲臉的答道:“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今早我爹正在院裡打拳,忽然有人敲大門。我爹過去一開門,日本憲兵的槍管子就伸進來了,逼着我爹和他們走。除了日本憲兵,還有中國特務。我問我爹犯了什麼罪,他們也不說話,押了人就走!”
正當此時,王連山從外面撞了進來,劈頭就嚷:“我聽說師父——”
餘至瑤沒等他說完,直接轉身命令道:“連山,你快去羣英武術社,把社裡上下檢查一遍,凡有違禁嫌疑的物品,全部挑出來立刻銷燬。另外,不許你那幫師弟鬧事!”
王連山也不知是跑了多遠的路,看着餘至瑤只是喘,喘了兩口氣,他忽然反應過來,扭頭向外又衝了出去。
餘至瑤心中也是六神無主,可是面對着惶惶然的顧家老小,他須得拿出幾分胸有成竹的氣勢來壓陣。強忍着一口氣沒有嘆出來,他告訴顧家兩個兒子:“好好照顧你娘,我這就去想辦法救顧師傅。”
餘至瑤離開顧宅。心事沉沉的坐上汽車,他忽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如果貿然跑去憲兵隊,當然是連根顧佔海的毫毛都要不出來;吉澤領事只是個領事,就算敢於熱心幫忙,也沒有影響憲兵隊的能力;或許可以去找井上大佐?
想到井上大佐,餘至瑤的心抽了一下。井上大佐對於中國人是極度的蔑視,和井上大佐對話,無論怎樣簡短,都是自取其辱。
當然,最合適的人選應該是何殿英。但他真是萬萬不想再見對方。不知從何開始,何殿英變成了一根冰涼滴水的皮鞭,追着他抽攆着他打,要不了他的命,可是讓他隔三差五的就要狠狠疼上一下。他疼怕了。
思前想後了一番,他讓汽車伕發動汽車,開往井上官邸。
井上大佐一臉橫肉,一身肌肉。餘至瑤到達之時,大佐正在家裡擦拭戰刀。雙方見面,大佐差點一刀把他劈了。
刀刃鋒利極了,貼着他的肩膀掠過去,竟是削下一片薄薄的布料。餘至瑤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因爲心中此刻的情緒不是恐懼,而是憤怒——堂堂的商會主席,就這麼被個日本軍官拿刀耍弄。
井上大佐滿意的橫刀審視刀刃,同時嘴裡說出一句日本話。旁邊的通譯官大聲問道:“你不是生病了嗎?”
餘至瑤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直接進入正題。他一邊說中國話,通譯官一邊講日本話;還沒等他說完,井上大佐不耐煩的一揮手,同時嘴裡吼出一句。通譯官一個立正,轉向餘至瑤高聲喝道:“滾出去!”
餘至瑤愣了一下——多少年了,沒人對他說過“滾”字。
隨即他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像發了瘧疾一樣渾身顫抖。血液向上涌入頭臉,他的視野開始變形。耳中漸漸升起轟鳴,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跋涉,茫然中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行進。
在官邸門前的臺階上,他摔了一跤。
越過兩級臺階跪上水泥地面,他在慌亂中想要站起,然而雙腿發軟,站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車裡保鏢連忙衝過來攙他扶他,他沒說話,連滾帶爬的往車裡走。
這回坐上汽車,他閉上眼睛向後一仰,知道自己是別無選擇了。
然而他沒想到,何殿英根本不肯見他。
何殿英正在小老九的日式公館裡,很閒適的喝茶看風景。
庭院之內花草鮮嫩,葉片嬌綠,骨朵粉紅;偶爾吹來一陣溫暖春風,帶着青草初發的清新氣味。一朵雲彩飄飄忽忽的過濾了陽光,於是這個世界看起來就更加柔和了。
何殿英盤腿坐在廊下,一手捏着個精緻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品嚐香茶。餘至瑤不識時務,“地獄無門自來投”,他也沒有辦法,他只是言出必行而已。
見面,見什麼面?難道還是當年情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嗎?還是一陣好一陣惱嗎?既然決心進攻,那就一直打到他姥姥家去;你退我進你進我退的小孩把戲,真是玩膩了。
放下茶盅摸進懷裡,他掏出了那張櫻花明信片。明信片真是舊啊,一點美麗之處都沒有了。送到鼻端嗅了幾嗅,他總覺得上面還帶着餘至瑤的氣味。
這天下午,有人在顧宅門口撂了一件帶血的小褂。顧家老大出來撿了,認出那是父親的貼身衣物。
顧宅裡面立時就起了哭聲——顧佔海這是死了,而且死不見屍。
羣英武術社也被封了,王連山跳後窗戶逃了出去,哪知特務騎着後牆專在等他。拼着性命飛身上牆,他一腳把特務掃了下去,同時肩膀上也捱了一槍。摘下帽子捂住肩頭,他氣運丹田發足狂奔,一溜煙跑了個無影無蹤。
羣英武術社關了大門貼了封條,從此天津再無羣英武術社。
武術社內自然是有兵器的,所以未能逃出的弟子們全被帶走,罪名正是反日。他們蹲着被卡車運進憲兵大隊,躺着被卡車運去城外亂墳崗子,和武術社一起死了。
餘至瑤近來天天籌劃着要裝病,這回不用他裝,是真病了。
他不許手下這幾個人離開英租界,王連山養好槍傷,要給師父報仇雪恨;餘至瑤不許他去,讓馬維元看管着他,敢去就再給他一槍。
他對手下人滿心迴護,餘至琳感覺天津氣氛恐怖,想要遷去上海,他卻是既不挽留,也不關懷。
他就見不得姓餘的。
自從餘至瑤告病回家之後,其他理事有樣學樣,也都不再露面。商會很快瀕臨癱瘓,井上大佐大發雷霆,親自帶了兩名日本軍醫趕往餘公館,倒要看看餘至瑤是真病假病。
然而餘至瑤並不在家。張兆祥迎出來,畢恭畢敬的說道:“我們二爺肺上鼓了兩個氣泡,昨晚進醫院治療去了。”
井上大佐不知世間還有此種病症,所以直接又去了維多利亞醫院。這回親自站到病牀前了,他見餘至瑤緊閉雙眼人事不省,口鼻上還扣了氧氣罩子,這纔信了幾分。
等到井上大佐走遠了,餘至瑤睜開眼睛,又顫巍巍的擡起手,摘下氧氣罩子。
啞巴端着一杯涼開水走進來,見他醒了,連忙站到牀邊,彎腰去看他的臉色。
餘至瑤氣若游絲的說道:“不知上海那邊……情形如何。實在不行……我也過去避避風頭。”
張兆祥給餘至琳發去電報,詢問上海情形。餘至琳很快回電,表示上海繁華自由,和天津環境大不相同。
餘至瑤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有了主意。在醫院躺過半個月後,他悄無聲息的回到家中略作安排,然後便帶啞巴登上一艘荷蘭客輪,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