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城市
餘至瑤一直感覺自家大哥有點白麪包的風采,沒想到白麪包還挺有女人緣,剛到上海沒幾天,就和滬上聞名的一位女作家相好起來。弟弟對大哥冷情,大哥對弟弟也漠然。餘至琳和女作家愛的如膠似漆,聽聞弟弟要來,本來打算去十六鋪碼頭接他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忙着和佳人云雨,沒有時間,故而也就算了。
餘至瑤活了三十多年,這是第一次走出天津衛。茫茫然的出了碼頭,他累得靠在了啞巴身上。上海的天氣,自然要比天津熱得多,他一身大汗的招了兩輛黃包車,也沒有目的,只讓車伕爲自己找處好些的飯店。車伕一聽這話,打起精神,拉着他就跑上了路。
片刻過後,車伕把他拉到了華懋飯店門前。餘至瑤如數付清車費,然後和啞巴並肩站立,仰頭望向前方高樓。
“好傢伙!”他輕聲嘆道:“這飯店可真夠大的,比利順德漂亮。”
啞巴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哇。”
餘至瑤又靠在了啞巴身上,從下緩緩向上擡頭,嘴裡喃喃的報數,末了說道:“十二層。”
啞巴繼續點頭:“哇。”
然後這兩人一起向內走去。
餘至瑤開了兩間客房,和啞巴就此安頓下來。和天津相比,上海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不但繁華依舊,而且街上的日本兵也相對較少。餘至瑤打算長住下去——至少要等商會選舉完畢。屆時有了新主席上位,井上大佐自然就會轉移攻擊目標了。
至於家中,生意有馬維元和宋逸臣打理,家事全歸張兆祥安排,都是可靠精明的人,想必也不會搞出亂子。他這一年過的殫精竭慮,如今藉着這個機會,正好過幾天清清靜靜的好日子,權當休養身體了。
他沒有體力出門消遣,終日還是躺在房內牀上。啞巴從早到晚的陪着他,有時熬得困了,兩人便是擠做一牀睡覺。
餘至瑤仍然是睡不熟,經常看着是闔目入眠了,可不定何時就會猛然一驚。他一醒,啞巴也會醒。啞巴醒來之後摟摟他拍拍他,然後還能睡;但他就睡不着了,雙目炯炯的一直醒到天亮。
醒着,但是沒想什麼,因爲沒什麼可想。原來還可以想一想何殿英,現在也不願去想了。何殿英是一塊薄荷糖,本來甜美清涼,可是一旦火熱起來,會融化得咬不碎甩不脫;滾燙的貼上身,燙脫人的一層皮。
可是即便如此,餘至瑤還是不後悔認識他。無論如今的何殿英變成什麼樣子,他心裡總藏着一個白皙單薄的影子,是少年小薄荷抱着玻璃箱子,站在陽光下對着他笑。
憶起笑嘻嘻的小薄荷,餘至瑤在黑暗中也不由得微笑了。小薄荷真是討厭啊,話那麼多,一張嘴像留聲機一樣滔滔不絕,吵得他頭疼。他忍無可忍的伸手去捂對方的嘴巴,聲音暫停了,手心卻是起了柔軟活潑的觸感,是小薄荷在用舌頭舔他。
心臟漸漸跳得失了節奏,一陣一陣絞擰着疼。餘至瑤側身慢慢蜷縮起來,屏住呼吸忍痛。忽然間很想念天津衛,也很想念何殿英。但是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最好也不要見他。見面就生矛盾,見面就有麻煩,總是如此,他真是厭倦了。
餘至瑤失眠,而在千里之外,何殿英也在失眠。
餘至瑤失蹤的消息傳出來了。餘公館的大管家在各大報刊上登了尋人啓事,只說餘至瑤無故出走,如今不知所蹤。何殿英懷疑張兆祥是在假撇清,可是無緣無故的,又不好到英租界裡抓人,只得讓特務跟蹤着餘家衆人的一舉一動,想要從中找出線索——然而,沒有線索。
他急了,撒網一樣派出人馬,把整個天津衛翻了個底朝天。接二連三的一無所獲之後,他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這傢伙不會是跑去重慶了吧?”
然後他瞬間冒出一身冷汗,當夜就無論如何都閉不上眼了。
何殿英什麼都不怕,就怕餘至瑤“沒了”。
他當初之所以能夠在哈爾濱安安穩穩的生活四年,就是因爲心裡踏實。雖然對餘至瑤是看不見摸不着,但是知道他就在天津,他不動,像山一樣,總在那裡。只要自己肯向前走,就一定能夠見到他。
誰都可以沒,餘至瑤不能沒。如果世間沒有了餘至瑤,那他的一顆心簡直無處安置。一掀被子坐起來,何殿英摸索着給自己點了一根香菸。煙霧嫋嫋向上升起,穿透了他的蓬亂短髮。他烏煙瘴氣的獨自坐着,彷彿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
一根菸卷燃過大半,他再拿一根續上。忽然叼着菸捲伸腿下牀,他想自己不能發呆,還是得找。萬一餘至瑤真是跑去了重慶,那自己就他媽完蛋了!
誰知道日本人哪年才能把重慶打下來?重慶可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他在天津衛是威風八面的何老闆,到了重慶就是個屁,不被人當漢奸打死就是好的。
所以重慶這個地方,他不能去,餘至瑤也不許去。
第二天,何殿英向香川次郎告了假。香川次郎本來不想同意,可見這位把兄弟魂不守舍的,就沒好意思拒絕。
第三天,何殿英帶着幾名隨從離開天津,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商會選舉如期舉行,靜老百般推辭,可最後還是被選爲新一屆主席。靜老年逾七十,眼看自己躲避不過,便是橫下心來,打算趁此機會撈上一筆,好給子孫後代留些財富。
哪知在就職後的第三天,靜老剛出商會大門,便被刺客亂槍打死了。
消息傳到上海,餘至瑤又是慶幸又是後怕,心想虧得自己抽身退步及時,否則怕是難逃一死。靜老一死,商會內部必定亂套,所以他決定再躲一陣,等到天下真正太平了,再返回天津。
天氣越來越暖了,幾乎可以算作進入夏季。餘至瑤有了閒心,時常帶着啞巴出門走走,也走不遠,只在附近的洋行店鋪裡逛逛。在戰事的影響下,上海顯出了一種奇異的繁榮,既可與南洋聯繫,也可與重慶聯繫,雖是孤島,然而對着四面八方都能走出路去。
在永安百貨公司裡,餘至瑤給鳳兒買了一頂寬沿大遮陽帽,帽子上顫巍巍的堆起鮮豔紗花,說不上多麼好看,但是摩登誇張,是天津市面上不曾見過的。帽子放在大扁盒子裡,外面再用花紙口袋裝好。啞巴替他拎着,又開口問他:“啊?”
餘至瑤搖頭笑道:“我不累。”
隨即他繼續說道:“我們晚上還是去吃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啞巴不挑食,吃什麼都行,所以沒等他“那個”完畢,就直接答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