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爲其利
餘至瑤的燙傷,直養了一個多月才徹底痊癒。掌心留下了明顯的疤痕,大概是不能輕易消去的了。
杜芳卿已經離開了德興舞臺,因爲不知怎的會得罪了何老闆,德興舞臺便不敢再留他這個戲班。德興舞臺不留他,旁的戲園子明知道他好,可是也不肯前來招攬邀請。天津衛沒了杜芳卿的立足之地,他求餘至瑤出面爲自己撐腰,但餘至瑤也不願意爲了個戲子和何殿英鬥氣。
杜芳卿很絕望,想要跟着班子回北平去。餘至瑤不讓他走,一筆鈔票交給班主,他算是把杜芳卿這人給租下來了。
於是,杜芳卿只好留在餘公館,像一朵花似的,活給餘至瑤看。
生活平靜美好,餘至瑤和何殿英也是相安無事。臘月時節,顧佔海喜氣洋洋的來了,帶着幾樣挺雅緻的年貨。和餘至瑤在客廳內相對落座,他如今穿得體面,氣色也好,是大武館裡總教頭的氣派:“上個月我回鄉下,把內子和小孩都接過來了。全虧二爺的幫助,否則我決沒有能力置辦出一個家來。”
餘至瑤對他微笑點頭:“這不算什麼,顧師傅不必記在心上。改天我去府上奉看,正好見一見嫂夫人。”
顧佔海連忙笑道:“二爺,那不敢當。內子是個鄉下人,也不會和人說話,到時非讓您見笑不可。呃……那什麼,臘月二十四,幾家武術社聯合辦了一場比武大會,屆時決出一二三名來,還有獎品。二爺要是有時間,過去瞧瞧也好。”
餘至瑤自從資助了羣英武術社之後,很是得了一點樂善好施的虛名。聽聞此言,他頗感興趣的笑了一下:“規模大麼?”
顧佔海答道:“人去的很齊。年前這是最後一場,一是以武會友,二是大家見一見面。”
餘至瑤把茶几上的香菸筒子往顧佔海面前一推:“那我就去,權當湊個熱鬧。獎品有着落了嗎?”
顧佔海恭而敬之的抽出一根香菸:“其實主要是圖個樂子,獎品……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餘至瑤拿起打火機,摁出火苗欠身送向顧佔海:“既然如此,獎品就包在我身上了,你提前一天派人到我這裡來取。”
顧佔海受寵若驚的吸燃了菸捲。對着餘至瑤眨巴眨巴眼睛,他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專門過來打秋風的。
正當此時,一名青年在客廳門口探頭縮腦,鼻尖凍得發紅,顯見是剛從外面回來。餘至瑤看他鬼鬼祟祟,似有話說,便把他喊了進來。
當着顧佔海的面,青年在他身邊彎下腰去,壓低聲稟報道:“二爺,西北運來的煙土到了車站之後,還沒等我們卸車,就被何老闆的人扣了下來。”
隨即他用手對餘至瑤比劃出了一個數目:“他們一車要收這個數。我說這是餘家的貨,他們說天王老子的貨也照收不誤。”
餘至瑤擡頭望向青年:“一車就要八十?”
青年用力點頭:“一車八十,他們給押送到租界裡,說是路上準保平安。”
餘至瑤思索片刻,隨即又問:“西北過來的煙土,一批得裝多少車?”
青年心算片刻,末了答道:“遠的不提,就說今天這批,至少得裝十車,十車就是八百塊錢。二爺,上個月還是三十呢,而且只要說是餘家的貨,他們就不大管——沒想到這個月突然變了規矩。”
餘至瑤沉吟着垂下眼簾,半晌沒有說話。顧佔海在一旁聽得清楚,這時知道是何殿英仗勢欺人,便自告奮勇的說道:“二爺,讓我帶人過去瞧瞧。咱們人多,真鬧起來了也有勝算。”
餘至瑤若有所思的一擡手:“不必,先把煙土存在車站,明天我親自去找小薄荷。這個例不能開,否則將來單在這一方面,每個月就要成千上萬的花錢。”
青年卻是思忖着說道:“二爺,恐怕不能久存。車站裡沒有正經倉庫,想要送到外面貨棧裡,他們又根本不讓我們的煙土出站。”
餘至瑤聽到這裡,不禁脫口而出:“這他媽的!”
然後他揮了揮手:“你還回車站去,等我的電話!”
青年領命而走,顧佔海看他滿懷心事,便也識相告辭。
餘至瑤沒能通過電話找到何殿英,只好親自出馬,在一家妓院裡堵住了對方。
他進屋子時,何殿英正仰臥在一張煙榻上,聽着榻旁的姑娘唱小曲兒。歪着腦袋對餘至瑤一笑,他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餘至瑤看了旁邊姑娘一眼:“你出去!”
姑娘怯生生的略一猶豫,見何殿英不發話,便靜靜退了下去。這回房內沒了閒雜人等,餘至瑤站在榻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何殿英:“八十塊錢一車煙土,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何殿英枕着雙臂,得意洋洋的翹起了二郎腿:“我不白要你的錢。”
餘至瑤盯着他那隻穿着白襪子的腳,就見那隻腳很靈活的一晃一晃:“我也不需要你來保護。”
何殿英“嗤”的一笑:“要不要保護,由我說了算。規矩是我用命定下來的,誰不服,拿命來換。”
餘至瑤終於忍無可忍的俯身抓住了他那隻腳,使勁往自己懷中一帶:“你有幾條命?”
何殿英冷不防的被他抻直了腿,但是也不在乎:“二爺,你怎麼了?千兒八百的對你來講,不算什麼,至於讓你頂風冒雪的找到這裡來嗎?你是越有越吝啊!”
餘至瑤放下了他的腳,將雙手插到大衣口袋裡:“小薄荷,我近來沒有招惹過你,你這鬧的是哪一齣?”
何殿英伸長雙腿,把腳掌抵上他的大腿:“二爺,別誤會,不是針對你。臘月天了,我也得發點財過年不是?就算我不缺錢,可我也不能苦了手下這幫弟兄啊!這錢你得出,人人都出,你不可以例外。如果你真是窮到就等着這幾百塊錢過年,那我可以私下貼補給你。”
餘至瑤沒想到他這麼牙尖嘴利,一時氣結:“你——”
“你”過之後,卻是沒有下文。餘至瑤不想在這種地方爲了八百塊錢和何殿英爭吵——不夠丟人的。可對方那副德行着實可恨,他恨不能抄起屋角的硬木太師椅,當場把何殿英砸成骨斷筋折。
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他的皮膚開始隱隱泛紅。當初餘朝政有時對他下手太狠,他便會有這種反應。他忽然恨起了何殿英——如果換做別人對他搗亂,他或許還不會這樣惱火。擡手捂住胸口按了按,他艱難的嚥下了一口唾沫。胃裡一陣一陣的翻騰,他強忍着不嘔吐出來。
何殿英依舊仰面朝天的望着天花板,房內很熱,餘至瑤的褲子卻是偏於涼,雙腳蹬上去,感覺十分愜意。
他理直氣壯得很。公是公,私是私,和他何老闆有交情的人多着呢,如果都學起餘至瑤,那他對誰收錢去?餘至瑤有困難,他一定幫忙;餘至瑤沒困難,他犯不上慣着對方。淺淺的吸了一口氣,他擡起頭來,想要再逗一逗餘至瑤。
然而餘至瑤沒給他這個機會,餘至瑤毫無預兆的轉身走了。
餘至瑤沉着臉回到家中,進門時啞巴正好端着一盆水仙從他面前經過。他停下腳步盯着啞巴看了片刻,忽然不聲不響的跟上去,猛然一腳把啞巴踹了個大馬趴。水仙花摔在地上,小花盆啪嚓一聲四分五裂,淨水當即流了一地。
杜芳卿剛好下了樓來,見此情景,不禁一驚:“喲,二爺,您這是和誰生氣了?”
餘至瑤沒理他,虎視眈眈的只跟着啞巴。啞巴爬起來往客廳外跑,他尾隨其後,一直跟進了啞巴的房內。
房門緊緊關嚴,衆人就聽房內傳來幾聲雜亂悶響。杜芳卿大着膽子把耳朵貼上門板,發現裡面已然安靜下來,依稀只有粗重的喘息聲音。
啞巴從後方死死的抱住餘至瑤,因爲覺得餘至瑤像是受了刺激,快要發瘋。
餘至瑤在方纔的幾下踢打中耗盡了體力。癱坐在啞巴懷中,他神情痛苦的喘個不停。
“原來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他斷斷續續的說話,一顆心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現在我們什麼都有了……”
他虛弱的向後抓扯啞巴的衣服:“真難……我沒想到……真難……”
啞巴微微彎腰,把下巴搭在了餘至瑤的肩膀上。其實沒什麼難的,他想,餘朝政對他不錯,憐他殘廢,給他吃穿,可是因爲餘至瑤那一夜要他幫忙,他就去幫了忙。這難嗎?不難。一橫心也就做了,沒什麼難的。
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可以對餘至瑤說,不過說不出來,就不說了。難得餘至瑤肯讓他如此親近,他把對方抱了個滿懷,感覺幾乎有些陌生,因爲總記得對方是個細條條的少年。
餘至瑤在啞巴的房裡呆了許久,最後推門走出來時,他面色平靜,已然恢復常態。
吩咐家裡管事人跑出去訂製了比武大會所需的花籃和大小銀盾,他又往車站打去電話,命令手下交出八百塊錢,先把年前這一批煙土運出來,供上俱樂部內的使用。
好好過年,過完年再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