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折騰幾分鐘的事兒,翠眉生怕她涼着了,忙忙地抱她回牀上,又從櫃子裡取出一摞新帕子,取出兩塊來就在被子下給金穗擦拭手和身子,完了後給她換上裡衣。
如此做完一切後,金穗倒沒怎麼,翠眉卻發了一腦門汗。
“姑娘若累了就休息吧,折騰了好一會兒,肚子裡的食兒應該消了。”翠眉擡衣袖拭汗,服侍金穗躺好,關上簾子,開始點數王家村和之前雙廟村裡的人家送來的雞蛋。
因是聽說金穗受了寒不好,這雞蛋單是送來給金穗補身子的。她點了點,雙廟村的送來一百多個,王家村來的那波人也才湊了一百來個。她把雞蛋數報給金穗,嘀咕道:“這王家村人家也不少了,總不能是每家出了兩個蛋吧?也忒小氣了。”
金穗照樣沒給反應,翠眉徑自給她解釋:“王家村裡的孩子不少是老爺給啓蒙的,那時候太太慷慨,每個孩子少說也白吃了我們家一個兩個雞蛋。反過來,我們家裡出了事兒,他們送來一掛兒炮、兩個蛋就完事兒了……呸,我提這些做什麼。姑娘,今兒的我說這話,是想讓姑娘理理事兒,早晚姑娘要學這些。我能待在黃家的日子……”
翠眉心中有思,不小心說漏嘴,一驚之下小心地瞅了幾眼金穗,但見金穗容色淡淡,也不知聽沒聽到她所言。
她輕輕嘆口氣,止住這個話頭,轉而說道:“往日濤哥嫂子與我們家不大對付,可今兒的她着實幫了好大個忙。我是奴婢身,客人們來了說不上話,只能做端茶倒水的活計,下午若是來了客,還得指望她。我就想,從這雞蛋裡挑出二十個送給她家。姑娘看,我這麼做可妥帖?”
金穗心裡一動,模糊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便是那濤媳婦光天白日地進來取走銅錢未必不是跟翠眉一個心思——有功勞就要有報酬,第二件,翠眉是在王老太等人將要離開的時候才恰好回的房。
那濤媳婦是個爭強好勝、吃不得虧的,翠眉倒是知道得清楚。
對上翠眉誠摯的杏眼,金穗真不知說什麼,想什麼好。
“我是糊塗了,想着讓姑娘上上心,卻忘了姑娘這時候傷不得神。這事兒不急,晚上等老太爺得空我再問他,晚一兩天送去,聽她嘮叨兩句就罷了。”
翠眉跟金穗說了兩句,便搬了把凳子靠在櫃子邊上,又踩着凳子把兩籃子雞蛋藏上去。籃子比較大,她力氣小,不得不找了小籃子分開裝再放上去。
金穗遠遠地望着她提着裙角顫顫巍巍的樣子替她揪了一把心。
翠眉放好雞蛋,回頭對上金穗擔憂的目光,心頭微暖,對金穗一笑:“姑娘,我常做這個,你莫擔心。”她一步蹦下來,穩穩當當地落地,臉上輕鬆,好像在向金穗證明她的確不需要人擔心。
翠眉四下看看,壺裡的水冷了,金穗的衣服換下來不能放在房裡。她先提了水壺去竈房灌水,姑娘的屋裡是要時時準備着熱水的,又把髒衣服一股腦抱出去泡在大木盆子裡,拖到屋檐下揹着光的地方。
回到房裡後,看看沒什麼可做的,先檢查金穗的簾帳,密密地遮住,這纔打開窗子:“難得那些人過來沒嫌棄屋子裡藥味兒大,好好的人都得薰壞了,趁着這會兒不放炮,我開開窗,給姑娘換換氣。”
她鼻子皺了皺,院子裡有股硝煙味兒,不過比房間裡好太多,就支開窗子,拿雞毛撣子掃掃窗子。又回到屋裡夾了帳子,拿扇火爐的扇子趕了趕,等覺得那股子憋悶的感覺散開,她才關了窗子,回到金穗這裡,問:“姑娘,我開窗子,你冷着了沒有?”
金穗搖搖頭。
翠眉呼出一口氣,哈哈手,去摸金穗的手,見她的手沒有變涼才完全放心。
翠眉瞅了一眼窗子,略作猶豫對金穗低聲說道:“花大娘今兒的說的話,不知姑娘聽到了沒有。她留意着給我找人家……我是不該說這話,可家裡女孩兒,我年齡最大,只怕老太爺也不好管。我直接給姑娘交交底,我是心動了,可我不是那沒良心的人,莫論走還是留,都得看着姑娘好起來我沒牽掛。所以,姑娘大可不必放心上。”
金穗想想,這丫頭夠爽利,老老實實對一個六七歲的小主子交底。她神色未變,只淡淡看她一眼,盯着那下面墜了幾根雞毛的啞風鈴,雞毛輕,一點點空氣都能飄來蕩去。
“姑娘,”翠眉有些傷心地叫了一聲,“我從九歲到黃家來,黃家養了我五年,太太心善,教導我識字認書,不比平常姑娘差。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比村裡的娘娃兒強些。這份恩情,我記在心裡。太太不在了,我只管伺候姑娘長大,本就是個奴婢,哪裡敢有啥對主人不敬的心思。花大娘說的那些誅心話,我是半點兒不敢想的。只是,姑娘,花大娘話說得毒了點兒,理兒還有一點半點站得住腳。”
翠眉感傷地道:“連着操辦太太和老爺的白事兒,家裡有多少底兒我不能說都曉得。可自從太太沒了,老爺老太爺不懂農事兒,今秋的租子少收了一半。屋子裡的事兒,我尚且做不得主,外面的事兒,老爺在的時候,我多說一句話,他就攔住了,不准我多言半句。今年尚且如此,明年是個啥景兒誰曉得呢?”
黃秀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妻子的死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女子要恪守禮教,自然不許翠眉一個女孩兒且還是一個奴婢對外面的事兒指手畫腳。
提到太太的時候,翠眉忍不住擡袖抹淚,哽咽了好一會兒,才說:“雖說種地有佃戶們去種,由不得我們家爺們兒動手,可啥事兒也不懂,總歸是吃虧的。那些佃戶收成差了,嚷着不肯再典種我們家的地。姑娘,我在家裡說不上話,出了這門兒若是能說一句,便說一句,能幫一把,便幫一把。前面那道門兒,我出不去,出不去便說不得話。我是真心爲姑娘打算,明兒我落了惡果是我自己的;得了好果,我仍還姑娘一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