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梵音已在院中打了半個時辰的拳,此刻神清氣朗,心緒大好。今晨剛起時,她便覺胳膊痠痛,想來是昨夜抗那黑衣人累的,梵音深感這副身體自幼嬌生慣養虛弱不堪,需加強鍛鍊纔是,今日練功的時辰,就比平日久些。
院中放了個蒲團,是這幾日力拔見她總席地而坐,生怕她着涼,特意拿來的。梵音在上面打坐,驚喜的發現,丹田有氣滑過,梵音大喜,這是內力初成的前兆!梵音遂一鼓作氣,運作調息,一整日過去,腹前已有一小團內氣。
不枉她幾日來勤修苦練!梵音心情舒暢,早膳多食了不少。膳畢,梵音說道,“力拔,你可有地圖?”
力拔道,“皇宮地圖嗎?奴婢上回給您的就是。”
梵音搖頭,“我是說,大梁的地圖,甚至是更大的地圖。”來到這裡這麼多天,梵音還不知道此處位於凡界何地。
力拔略微思量後說道,“大梁的地圖奴婢倒是有,但是更大的地圖恐怕就要去麒麟書閣瞧一瞧了。”
聽到“麒麟書閣”四個字,梵音眉心一跳,忽然想起那夜神秘人跟她要的東西也在麒麟書閣。
“麒麟書閣?那是什麼地方?”
力拔笑道,“是咱們大梁皇宮的藏書之地,不論是奇聞異錄,還是名家大作,甚至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孤本,都應有盡有。娘娘想要的地圖,麒麟書閣若是沒有,別處也尋不見了。”
“原來如此。”不愧是皇家書閣,還真是藏書廣泛,種類齊全。
梵音想了想說道,“咱們去一趟吧。”
力拔微怔,猶豫一瞬道,“娘娘若要去,得先報備。”
梵音奇道,“報備?報備什麼?”
力拔解釋道,“麒麟書閣只對皇室男子開放,或者擁有皇上所賜令牌亦可,廷臣和嬪妃若想進麒麟書閣,需得向皇上稟明。當然,部分品階高者,除外。”
這麼麻煩?梵音微微蹙眉。罷了罷了,不過是見一面,又不會少塊肉。梵音接受事實道,“那便去一趟吧。”
*
通常這個時候,裴蘇御都會在御書房處理政務,平生則在一旁侍候。
臨到御書房門口的時候,梵音鮮有的生出幾分緊張,倒不是她畏懼屋裡的那位凡界皇帝,只是她不確定的是,那日迷路的時候,他究竟有沒有發現她?
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太監見梵音到來,恭恭敬敬地見了禮,隨後其中一個進去通傳,不會,裡頭便有人出來,正是平生。
平生見來人是陸御女頗爲意外,仔細想想這許是她進宮以來第一回到訪御書房。雖說平生的品階比梵音高了四個,但他始終是個太監,禮數不可少,“見過陸御女。”
早在出門前,力拔便將宮裡的規矩給她念叨了好幾遍,宮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也講了七七八八,梵音心中有了大致的瞭解。力拔講得詳細,讓她一眼就認出眼前之人便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梵音禮貌笑道,“總管大人。”
這一聲“總管大人”喚得平生美滋滋的,心底登時對梵音生出幾分好感來。
“陸御女今日到訪,所謂何事?”
梵音一字一句地把力拔教給她的話說給平生聽,“盛夏炎熱,本宮特意做了些清肺潤腸生津消暑的糖水,端來給皇上嚐嚐。”
平生眉眼微挑,目光毫不隱晦地打量力拔手提的食盒,細聲道,“得嘞,奴才這就進去通報,娘娘且稍等。”
梵音屈膝,“有勞了。”
不會,平生出來,躬身道,“娘娘,請。”
梵音跟隨平生的腳步,跨過門檻,穿過屏風,來到裡面。
案桌前,裴蘇御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彷彿是一座雕塑。若不是衣襟微弱的起伏,梵音險些懷疑他是個假人。
那日見到的,果然是他。
梵音款款俯身,“參見皇上。”
裴蘇御沒說話,彈了下手指,梵音得到示意起身。
一時間,御書房內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靜。
梵音鎮靜自若,腦中不斷地回憶來的路上重複了許多遍的話,“皇上,臣妾做了些消暑的糖水,還請皇上品嚐。”
裴蘇御依舊不迴應,氣氛逐漸變得尷尬。
梵音心中小鼓狂敲,暗道這個皇帝什麼毛病?爲什麼不肯說話?難不成他還患有啞疾?
幸好平生及時解圍,“娘娘,端上來吧。”
梵音沉沉地呼出口氣,硬着頭皮端碗到裴蘇御的身前。
裴蘇御伸手,摸了兩下才摸到碗,他頗爲熟稔地握住湯匙,盛了一勺糖水盡肚。
梵音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連指頭彎曲的細小弧度都沒放過。
倒是不像裝瞎。
這下梵音的心稍稍安定,那日的事暫可放下。
碗落回案桌,梵音俯身去取,忽聞一股極爲淺淡的血腥味,像裹挾在空氣中的一片細長的紅葉,轉瞬即逝。一瞬間,梵音以爲自己聞錯了,微微蹙眉再聞,已經沒有了。隨即,梵音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裴蘇御的臉上。
他的臉上覆着一條青綾,遮住了眉眼,唯有鼻尖和薄脣露在外面。方纔初見時,他的脣色是淡淡的淺粉色,眼下沾了水澤,已微微泛起硃色。
順着下顎,便是白皙漂亮的脖子,天青色常服勾勒玉骨,即便坐在輪椅上,也難掩仙資。記得山河說過,皇上的腿曾被他的母親設計摔斷過,不過眼下看,他的兩條長腿完好無損,規規矩矩放在輪椅上,不知者真瞧不出他有腿疾。
那麼,血腥味是從哪兒傳來的呢?
梵音盯得入神,也就沒聽到平生接二連三的咳嗽聲,平生忍無可忍,裴蘇御卻先他一步開口,“你還有事嗎?”
這一聲詢問,宛如玉石墜入清泉,叮咚清透,直砸在梵音的心窩。清涼的泉水洗淨了梵音腦海中的血腥味,也衝散了她的思緒。
“沒……”梵音幾乎是下意識接話,話出口時倏地又反應過來,“有的,還有一事。”
梵音爲自己的慌亂而羞愧,“臣妾還在家中時便聽聞大梁有許多奇幻秀麗的景色,心嚮往之,漸成執念。今聽聞麒麟書閣藏有許多繪有大梁錦繡河山的書畫,心動不已,便想請旨,允許臣妾進麒麟書閣一觀。”
裴蘇御微微勾脣,又偏頭示意平生予她一塊令牌。
梵音接過令牌,緩緩退下,嘴裡念道,“多謝皇上。”
平生送梵音出去,身後裴蘇御忽然道,“平生,把這碗燕血燕窩也端下去吧。”
平生折回去,道是。
離開御書房後,梵音一直端着那塊令牌瞧,心中不由感慨,怪不得出門前力拔一定要她帶上一碗糖水,給皇上喝後再提想要進麒麟書閣一事,原來這就叫求人辦事,先予好處,事半功倍。
“你們兩個,在我後面嘀嘀咕咕說什麼呢?”梵音收起令牌問道。
力拔和山河忙不迭湊上來,兩臉不懷好意。
“娘娘娘娘,方纔見到皇上,感覺如何?激不激動?驚不驚喜?奴婢說的不錯吧?皇上的美貌是不是驚爲天人無人可敵?”
梵音一個腦瓜崩彈在山河腦門,“小丫頭片子,他半張臉都被遮住了,哪裡來的驚爲天人無人可敵?”
山河憤憤地捂住腦門,倔強道,“那他剩下半張臉也足以驚爲天人無人可敵啦!您剛剛不是癡癡地看了好久嗎?”
山河說話聲越來越小,但還是教梵音聽得清清楚楚。
“我什麼時候‘癡癡地看了好久’?”
山河慫唧唧地繞過梵音躲到力拔身後,“您有,不信您問拔拔!”
對上梵音不敢相信的詢問目光,力拔掩笑道,“您的確看了皇上好一會,平生大人咳嗽好幾聲您都沒注意。”
梵音無語至極,“我那是……”
一口氣提上來又下去,梵音無奈道,“罷了,隨你們怎麼想。”言畢,再不理兩個小丫頭了。
*
梵音前腳剛走,伯喬後腳就到。他到時,平生正擰着眉頭倚在門上。
伯喬鮮少見他這般鬱結的模樣,不禁問道,“平生大人這是怎麼了?可是誰惹了大人不痛快?”
平生哼道,“倒是沒有不痛快,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伯喬追問道,“什麼感慨?”
平生一副略盡滄桑的模樣,“感慨這後宮女子都一個模樣罷了。原以爲那位遲遲不主動來找皇上的陸御女有什麼獨特之處?結果還是一樣落俗。”
伯喬微驚,“陸御女?她來了?她來做什麼?”
平生道,“來給皇上送碗糖水,實則是想請旨進入麒麟書閣,你說她弄那麼多彎彎繞繞做什麼,皇上還得陪她做樣子,皇上最不喜歡甜的了——”
“你說她想請旨進入麒麟書閣?!”伯喬驟然打斷平生,駭得平生一怔,身板都站直了,“皇上允了嗎?”
平生懵懵的,“允了,令牌都給了,怎麼了?”
伯喬慌亂地看看房門,又看看麒麟書閣的方向,二話不說轉過走了。
平生一臉莫名其妙,架着胳膊倚回房門,“神經病。”
麒麟書閣一向有專人把守,在力拔把令牌交上去後,守門人對其放行。
這是一座有五層樓高的塔狀建築,藏書呈環形立放,擡頭望去,入目盡是書籍。
山河忍不住感嘆,“娘娘,這裡好大啊。”
梵音見怪不怪,畢竟上一世她也活了三千年,雖說她一直窩在她的無痕洞裡不問世事,但也去過神界,見過比這裡大上千百倍的黃金屋。
但梵音還是小小的讚歎了下,畢竟以凡人的能力,建造如此龐大的書閣,委實不易。
“陸御女。”麒麟書閣的小太監迎上來,“不知陸御女想找什麼書?”
梵音答,“大梁遊記實錄。”
小太監腦中檢索一番,拱手道,“回娘娘,書閣內並無此藏書。”
有才奇怪呢,因爲這是她瞎編的。梵音莞爾道,“無妨,與之類似的也好。”
小太監道,“娘娘隨奴才來。”
梵音在小太監的指引下來到第二層,小太監指着一處道,“娘娘,此處便是了。”
“有勞了。”
梵音說完,小太監便退下了,只是他不曾走遠,挑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守着。
梵音有模有樣地翻幾本書來看,眼角餘光在默默打量着周圍人的一舉一動。她不着痕跡地換了書架,翻翻看看,像入勝了。
小太監分毫沒有察覺異常,靜靜候着。此時梵音手裡的書已換成世界地圖。
梵音迅速掃視,每看之處都深深印在腦海中,然而她越看,神情就越嚴肅,看到最後呼吸都要停止了。
這不是她在的世界。
指尖愈涼,梵音忍住顫抖合上書放回原處,腦中一片空白。
地圖上,沒有她曾歷劫的長生海,沒有她的出生之地神隕森林,沒有她認識的五大古國,全是陌生的名字。
怪不得,怪不得她從未聽過“大梁”、“胡部”,原來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世界。她不是靈魂互換,而是重生。那道雷,是打通兩個世界的關卡。她重生在這個世界,並且再也回不去了。
梵音失神地凝着虛空中的某處,“罷了。”
既能重生,已是幸事,何必貪多。
吐出一口濁氣,梵音輕鬆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