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莫海來到餐廳時,關董一家已經坐在了餐桌旁。餐桌長得有些過分,餐桌上的菜也貴得有些過分,而餐廳裡的光線更是暗得過分到了極點。
莫海覺得就算你爲了你老婆做到這種地步,但總要考慮下我這個客人的感受吧,我這是知道原因,不知道的還以爲走進了某個恐怖片片場。
確實,現在的場景很像某些被用爛了的橋段,奇怪的別墅,昏暗的燈光,疑點重重的夫妻,被邀請的客人。
“作死啊。”莫海暗自感嘆了一句,順便抑制住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他邁着穩健的步伐走到餐桌旁,在關董的示意下坐在了他的左手邊,而一旁的女傭則開始幫莫海斟酒。
酒是陳年好酒,不管色澤還是氣味都堪稱完美。但他的注意力並不在汩汩流進杯裡的紅酒上。
他看着對面的女子,準確的說是看着對面女子的臉。
那張臉蒼白如紙,哪怕重度貧血患者都會有絲血色。莫海因爲身體的原因臉色也有些蒼白,但和她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可蒼白並不是她的全部表象,她的下顎處隱隱有一些紅色的斑點,耳根處也有少許。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極爲顯眼。
至於她的的長相?莫海只覺得她很普通,普通到不刻意記住她,彷彿下一刻就會忘記。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萍姐剛纔說過的話是多麼真實。
“他們的愛情很偉大。”
“確實很偉大。”莫海瞥了眼關董俊朗的側臉感嘆道。
紅酒倒完,他的初次觀察也告一段落,關董開始向他介紹起自己的家人。
“這是我妻子,周曦。”關董說完,周曦便向莫海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但怎麼看他都覺得這個笑容很生硬,很不自然,就像故意練習的一樣。莫海覺得她確實很可憐,連虛僞的笑容都不會。
甚至,他真的開始悔悟萍姐剛纔質問他的問題,然後他越發覺得對方可憐。
所以莫海決定做個示範--教她如何微笑。
想畢,他便挺直腰板,放鬆雙肩,調整臉上的每塊肌肉,讓嘴角自然上揚,雙眼輕微眯起,無比親和,且無比紳士地迴應道:“您好。”
關董很滿意場間此時的氣氛,自己的妻子沒有什麼失態的地方,雖然笑容有些不足,但卻是最近做得最好的一次。
這位偵探客人也沒有對妻子的長相產生任何驚疑的情緒,貌似教養也不是很差。
事事順心,這讓關天華多年來一直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一絲緩解,他微微欠身繼續介紹道:“這是我的女兒,關瞳。”
關瞳也在此時擡起頭來微微一笑。
實際莫海剛進餐廳時,便注意到了這個少女。額…準確來說,應該是個蘿莉。但你們千萬不要誤以爲他是一個蘿莉控,莫海注意到她完全是因爲對方的外表有些特別。
被黑色綢緞紮起來的銀色長髮,一張如洋娃娃般的細緻面容,深灰色的瞳孔,白瓷般的臉頰含笑時泛起一片微紅,瘦小的身體外套着件寬鬆的白色連衣裙。
雖然無時無刻都流露出一股嬌弱的氣息,但她那空靈的氣質和純潔的外表卻將嬌弱完美的融合,產生了一種獨屬於她的魅力。
不過她也存在不正常的地方,尤其是那一頭銀髮,可莫海卻覺得看起來很舒服,彷彿相識多年一般,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好吧,我知道又有人會指責--這還不算蘿莉控?但事後問起時,莫海卻有自己的理由:“也許她的微笑很真誠?”
之後,晚餐便在這近乎完美的氣氛中開始了,也在此氣氛中結束了。
期間莫海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安靜地消滅眼前難得一見的美食。不過他注意到周曦吃得很少,只吃了幾口面前的糕點。莫海也切了一塊,一嘗才知道竟是用槐花做得。
他還發現周曦的牙齒很白,很整齊,完美到彷彿不像真的。
莫海心中也表示理解,畢竟女人愛美,爲了掩飾先天不足,帶個牙套遮下醜,不爲過。
至於銀髮蘿莉關瞳,她除了偶爾好奇地打量莫海幾眼外,其餘的時間都很沉默,根本不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
莫海心想這可能是遺傳,但一算時間又不對,關董和周曦看起來才三十不到的樣子,怎麼會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
而且聽萍姐說她是隨周曦嫁過來的,這棟別墅建成才五年,也就是說他們結婚最多五年,這徹底證明了關瞳是他們收養的女兒。
“爲何如此着急?”莫海很是不解,按理說要收養孤兒的話,一般都是有生育問題的中年夫婦。他們還很年輕,這完全不符合常理?
不過他並未深究,因爲這很可能是個人世界觀不同所造成的,而且要是把這一點也歸類到線索中,未免有些牽強。
飯後,關董將整個案件的詳細經過告訴了莫海,莫海也順便問了幾個問題。
比如“在沈淚尖叫後,過了多久,纔有女傭趕到你那?”
又比如“趕到那裡的女傭是誰?”
或者像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幸福嗎?”
前面兩個問題,關董還能淡定的回答,但到最後一個時,他依舊有些詫異。不過最終還是很配合,同時也很無奈地笑着點了點頭。
如此氣度與忍耐力,實乃常人所不及。最起碼,以前的阿哲就忍受不了,即使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爲了達到某個目的。
就像有些人明知道喝了藥病纔會好,但還是因爲藥太苦而緊抿嘴脣。明知這個問題看起來很沒道理但卻暗藏玄機時,仍然拘泥於形式。
所以,莫海纔會喜歡罵人智障。因爲這些人總是不願認真思考後做出正確的選擇,全憑自己的喜好與陳舊的觀念判斷一件事的好與壞、是與非。
在莫海看來,這樣愚蠢至極,也腐朽至極。
慶幸的是,他唯一的朋友在他多年的糾正下已經漸漸學會了積極思考,理性看待任何問題。
所以,約好了電話聯繫的阿哲聽完莫海的複述後根本沒有任何驚訝或者不滿,甚至還隱隱猜出了他問這個問題的深層含義。
“你覺得,他們的感情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好?”阿哲語氣依舊那麼冷淡,甚至讓問者產生他一點也不想知道答案的錯覺。
但是莫海並沒有這麼認爲,相反他很開心,雖然阿哲的問題和他想的仍有些偏差,但已經很近了。而且他主要高興自己多年的培養沒有白費。
“沒錯,但不是感情不好,而是關天華對周曦的感情不好。”莫海糾正道。
“那…這和案件有什麼關係?”
同樣是提問,莫海這次卻很不開心。心想剛纔真是白誇你了,連這麼淺顯的關係都看不清楚。
但他還是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從頭解釋起來,一如既往。
“我們先理順下思路。”莫海說道。
“還記得一開始我問關天華的幾個問題嗎?”雖然是提問,但他明顯不需要對方回答,阿哲也知道對方這個習慣,極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我問他‘爲什麼全是槐樹’,他說因爲妻子喜歡槐花。回答這個問題時他的眼睛微微向左上移動一下,眨了一次眼睛,瞳孔沒有變化。當我問他‘爲什麼別墅內這麼暗’的時候,他的反應同樣如此,但是他眨了兩次眼睛,回答問題前一次,回答問題後一次。”
“之後,我緊接着問他‘爲什麼這麼聽老婆的話’,他回答的時候眼睛卻向右上方微微動了一下,雖然被他很好的剋制住了,但他的瞳孔卻因爲過度用力或者緊張而有些放大,回答完問題後他連眨了兩次眼睛。”
“你想說他最後一個問題撒謊了?”阿哲反問道。
“沒錯,人回憶時眼睛會自然向左上方看去,而撒謊的時候則是右上方。關天華雖然不知道這些,但他卻很清楚要儘量減少自身異常的舉動,比如眼神的閃爍,或者一些肢體語言。”
莫海停頓了一秒後繼續說道:“他做得確實很好,可惜他不知道雖然肢體動作能夠剋制住,但眼睛卻會因爲過度用力而陷入疲勞,之後的眨眼便是最好的證明。至於我問他是否幸福,只是爲了再次確認我的猜想。”
“所以他並不幸福,甚至很痛苦。他並不是尊重妻子才做了這些,很可能有些難言之隱。”
“關天華是被強迫的?”阿哲聽到這,算是徹底明白了那些問題的深意。但他還有一個疑問,“就算他是被強迫的,但這和案件有什麼關係?”
莫海很是無語,心想我都解釋到這了,你怎麼還不明白,但出於多年習慣,他只是簡單的罵了句“智障”後便繼續說道:“你覺得,失蹤的五人現在最可能的結局是什麼?”
阿哲想了想後說道:“應該是死了,但囚禁起來也有可能。”
“好,不管是死了還是被囚禁,他們以前都是這棟別墅的女傭。萍姐的口供上也表明他們都是夜晚突然離去,第二天早上才發現桌上的辭職信。那這說明了什麼?”這依舊是自問自答。
“他們是在這棟別墅裡直接消失的,而在這裡最有可能,也最有力量讓人直接消失的人除了關天華便是周曦了。”
阿哲對這裡的分析很清楚,便緊接着說道:“這些我也考慮到了。”
莫海冷笑了一聲,回道:“到這裡的推理,都是最基礎的,能想到是應該的。”
雖然隔着電話,但阿哲眼前還是浮現出莫海標誌性的笑容--充滿了不屑與嘲諷。
阿哲很無奈,但還是耐着性子問道:“然後?”
莫海又冷笑一聲,但這次他嘲諷的對象並不是阿哲,而是設這個局的人。“關天華自認爲做得天衣無縫,讓任何人都被他的表象所迷惑,圍繞着‘他是否殺人埋屍’這一點團團轉,就算你親自來調查,最終也會落入他的局中。”
“我已經在親自調查了。”阿哲糾正道。
但莫海並未在意,而是自顧自說道:“但他忘記了小概率事件本身就值得人懷疑。”
阿哲發現自己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思路,但他沒有像某些人一樣,自作聰明地跟在後面“嗯嗯啊啊”以此來掩飾自身的愚蠢。
阿哲很優秀,而謙虛一向是一個優秀的品質,哪怕有時會招來對方的嘲笑和喝罵。於是,他硬着頭皮問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出奇的是,莫海這次沒有生氣,而是得意地笑了兩聲,“你們來這裡調查,我來這裡調查,五人失蹤,周家孤兒院,這些信息都是在關天華殺人埋屍事件之後才被漸漸挖掘出來的。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膽猜測,他之前的一系列行爲就是爲了故意讓人看見,故而引我們來調查?”
“引我們調查倒是說的通,但他爲什麼要故意暴露自己的罪行呢?這對他可沒有半點好處。”阿哲不解問道。
“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你隨意選擇其中一段時間處理前陣子因某些原因產生的屍體。接着,外出採購的車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提前折返,於是便有人目擊到殺人埋屍的一幕。”說到這,莫海的語氣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了嗎?”
聽完莫海的解釋,阿哲也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採購車故障,他在口供中也看到過,但並未做出如此瘋狂的聯想。因爲,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關天華到底有沒有殺人埋屍還有屍體到底爲何消失這件事上。
這是一種思維上的盲點,在莫海看來,關天華就是利用了這一點,讓所有人的思維都陷入了一種固定模式中,從而忽略這件事背後影藏的真相。
“他是故意的。”莫海說道,“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猜測,但卻是我排除了所有錯誤與小概率事件之後,可能性最大的一種猜測。”
阿哲還有些無法相信這個假說,但經過對方的提點,再結合一開始兩人的對話,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陰謀在他心中漸漸露出了真容。
“你的意思是,周曦殺了五個人,關天華知道這件事,甚至還幫她處理屍體,但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現在他不想這麼做了,於是用這種手段來揭露她妻子的罪行?”
莫海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但阿哲還是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很是滿意他的這番推理。
“但還有兩點不明白,爲什麼兇手是周曦?動機呢?爲什麼關天華做了這麼久幫兇卻突然想揭露此事?”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無非就是一種…嗯…數學問題。”莫海找到了一個比較恰當的形容方式。
“數學問題?”阿哲聞言更加疑惑。
見他沒有領悟到自己語言中的妙處,莫海不禁感慨知音難求,因此接下來解釋的語氣也顯得有些無聊:“你想想,五人失蹤,或死或囚禁,關天華,周曦,排列組合後一共四種可能。一、關天華殺人,關天華埋屍,那他被撞見純屬倒黴,此爲小概率事件。二、周曦和關天華一起殺人,關天華埋屍,同上。三,關天華殺人,關天華埋屍,周曦揭露此事,於是她安排了採購車故障。”
“這倒是很有可能,一來他身爲關天華的妻子,想要摸清丈夫的秘密不是什麼難事,她安排採購車故障更是容易至極。但這又是不可能的,她愛他的丈夫,她不忍心這麼做。”說道這,莫海不禁想起了周曦的眼神,每當她看向關天華的時候,眼中總是充滿着愛慕、關心等一系列複雜的情緒。
但阿哲並不這麼想:“你怎麼知道的。”
莫海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相信我的眼光。”
都說了是眼光,那自然不需要什麼證據,阿哲也就無法質疑他的觀點,而且現在案件毫無進展,除了相信莫海那準得有些過分的眼光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另外關天華所有行徑都是在幫助莫海調查,如果他真是兇手,這完全說不通。
見阿哲不再有異議,莫海繼續說道:“所以,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也就是你之前說的,周曦纔是兇手。”
“至於關天華是否有參與,我覺得應該沒有。首先他要考慮周曦被捕之後,自身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所以他一定要確保自己並未動手,至於埋屍,屍體若未找到,那就更無從說起了。”
“另外包庇之類的罪名,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找個好律師也不是事。”
到這裡,莫海的思路都非常清晰,即使這個案件一環套着一環,他都能抽絲剝繭,找到那些散落的線索,然後拼出一個最接近真相的推論。
但有些問題,莫海還沒有想通,所以接下來的他的語氣便不像之前那般自信了。
“動機方面,憑現在的線索還不能確定。”
“至於你說的第二問題,我也想了很久,但推理出來的結論還不大說得通。一開始,我認爲關天華只是厭倦了周曦,或者單純地無法忍受她瘋狂的行爲。”
“但經過之後的觀察,我發現他極能隱忍,不像是承受不住壓力的人,那他怎麼會突然改變了主意?”
“也許是良心發現了?”阿哲試着回答道。
“哼,良心?”莫海冷笑了一聲,“也許就只有你還天真的相信正義、良心、性本善的無聊論點。”
“那你的良心呢?”
“我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莫海道出了那句古今中外流傳已久的至理名言。
阿哲有些無語,雖然這種類似的對話,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重複了無數次,但每次聽到都覺得難以接受。
無恥能無恥到這種境界,何嘗不是一種天賦呢?
就在兩人正經的推理即將變成無意義的打嘴炮時,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突然從阿哲那邊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