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兩人來到了周曦的書房。
書房很普通,與關天華的書房比起來沒什麼兩樣。唯二的不同點則是,這裡很暗,除了一盞看書用的檯燈外,便沒有其他照明設備了。
另外,這裡有很多書。
莫海快速瀏覽了遍書架上的書,笑道:“她很喜歡看偵探小說?”
關天華有些走神,也許他對這個房間有着本能的排斥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回答道:“是的,她以前也向我推薦過一些,比如‘莫問出處’的書。不過我不是太喜歡看那些複雜的東西。”
莫海聞言輕撫着一排排書脊,感嘆道:“可惜了,否則你就可以自己解決周曦的問題,而不是被‘幻世’利用了。”
關天華並不相信一本書能有這麼大的作用,所以他換了個話題問道:“這裡的密室你知道怎麼進去嗎?”
“你知道嗎?”莫海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
關天華點了點頭,順帶還解釋道:“和周家籤協議時知道的。”說完,他就準備上前啓動機關。
可是面前的書櫃卻慢慢地打開了,伴隨着一陣齒輪轉動的輕響,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腐爛的惡臭撲鼻而來。
不過刺鼻的氣味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爲書房內的換氣系統也在書櫃移動的同時開啓到最大功率。
書櫃移開後露出了一個一直向下的樓梯。
關天華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表情有些尷尬。
“我剛進來時確實不知道,但在反問你的同時,便發現了這個小機關的破解方式。”莫海難得解釋了一回,或許是因爲剛合作不久,基本面子還是要給的。
“這個書櫃上全是‘莫問出處’的書。你沒看過,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這些書是有順序的。我剛纔只是將這些書重新排列了下,所以這扇門就打開了。”
“可是,這些書脊上並沒有標序號,你怎麼知道哪本是哪本?”關天華顯然有些無法理解莫海說的話,因爲就連他和周曦都要看下書的內容才能排出正確的順序。
前者靠死記硬背,後者則因爲爛熟於心。
但是真正做到爛熟於心的人卻是莫海。“他的書,我只需要摸下書脊的厚度,就能回憶起裡面的所有內容。所以,分辨排序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情。”
關天華腦中蹦出了一個詞“骨灰級粉絲”,然後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好在莫海心中有所好奇,纔沒有讓這份尷尬的沉默持續下去,他問道:“你和周家簽訂了什麼協議?”
關天華聽後苦澀地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麼。”到現在爲止,他都不願意提及那件事,看來那份協議帶給他的痛苦太多太重。
莫海也沒有繼續追問,因爲他現在只關心對局勢有影響的因素,而這份協議顯然不在其中,他隨口問問只是因爲有好奇而已。
既然沒什麼好說的,兩人便迅速彎腰進入了昏暗的樓梯。
“這裡的血腥味一直這麼濃嗎?”莫海邊走邊捂着鼻子說道。
關天華雖然也有些反感,但要比莫海好多了。“只有她有需求的時候味道才這樣。”
“那今天?”莫海覺得周曦現在應該沒有任何需求了纔對,所以他對這味道有些不解。
“是計劃裡的一部分,下去就知道了。”
莫海想了想,似乎猜到了什麼,不禁想嘲笑這個計劃的制定者真是老套橋段的擁戴者。但剛一張口就差點被這味道嗆死,連忙閉上了嘴。
樓梯很長,光線也很昏暗,能見度只有短短不到一米。兩邊深灰色的牆壁上和腳下的樓梯到處沾滿了乾涸的血跡。甚至在向下走的時候要時刻注意腳下,以免被不明液體滑到。
越往下走血腥味與腐爛的惡臭味越濃,直到他們走到一個略顯開闊的空間時也沒有絲毫減弱。只是在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中混合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甜味,這種味道有些熟悉,但莫海一時也沒能在腦海中搜索到相關的信息。
關天華走到牆邊,摸索着打開了一個開關。頓時光明驅散了黑暗,密室裡的一切盡顯眼底。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副極度血腥的畫面。一個玉製的浴缸擺放在房間的中央,內部注入了大量渾濁的鮮血,有些甚至已經開始凝固了。
浴缸的旁邊有一個巨大的,額,好像是類似榨汁機的機器。這時那個機器還在嗡嗡工作着。
機器周圍則是一些裝着人類殘肢的不鏽鋼鐵桶,說是不鏽鋼是因爲上面並沒有鐵鏽。
周曦此時就安靜地躺在那缸鮮血中,身上不着寸縷,不過這並不能勾起莫海的任何慾望。因爲她唯一裸露在外的上半身上盡是凝結的鮮血,令人作嘔。
周曦的手臂無力地垂在浴缸邊緣,手腕處留有一道猙獰的傷口。蒼白的面龐和毫無起伏的胸口表明她死去多時。
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看到這幕畫面,莫海還是有些不舒服。但只是有點不舒服,五分之一秒後,他便驅散了這種情緒。
因爲他是個偵探,而偵探有着自己必須履行的職責。
莫海上前用右手按在了周曦頸部的動脈上,默默感受了會兒後說道:“確實死了。”
關天華鬆了口氣,接着便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用非常驚慌的語氣報了警。
在他報警的期間,莫海也沒閒着,他審視了下四周。當然,他不是爲了尋找破案的線索,因爲他知道這裡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他只是想看看幻世計劃的完善度。
然後,他發現,不管策劃者還是執行者都完成得很不錯,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另外他還發現了一封遺書。
手寫的遺書,邊邊角角沾到了些許血跡,但這並不影響字跡的娟秀。
“天華,我走了。”遺書開頭寫道。
“不要想我,離開你我也很不捨,但是那個偵探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所以我必須得走了。也許你會不理解,可你要知道,即使我能逃過法律的制裁,也必然會被送到精神病院,我不想要那樣的生活。所有人都會厭惡,排擠甚至恐懼我,就因爲我是個吸血鬼?”
看到這,莫海便確定了心中最後的猜想--周曦患有血卟啉症。
從一開始,莫海發現周曦畏光,面生紅斑,帶牙套遮掩牙齒時起,他就開始猜測她患有這種罕見的疾病。
另外他還懷疑她的殺人行爲,很可能是由於病情急性發作的神經精神症狀引起的。
但來到這個密室後,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周曦是因爲病情的原因才殺人的,但她不是因爲精神不穩定,而是因爲她心裡渴望鮮血的病態慾望。
雖然,憑藉現在的醫學技術,定期輸血便能減緩病情的發作,但是人心這玩意,誰懂?
莫海嘆了口氣,準備繼續看下去,但下面的內容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信息,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下自殺的原因,然後通篇就是在回憶與關天華之間的幸福生活。
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便是,這份遺書字裡行間都在暗示--正是因爲莫海,周曦纔會迫不得已選擇了自殺。
莫海看完後輕笑了一聲,心想:“幻世”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生怕周家不會記恨自己,還留了份遺書來作爲最後的保障。
看完後,莫海將遺書遞給了關天華。這畢竟是證明周曦自殺的物證,還是由關天華親自收着比較好。
“不用把這遺書銷燬嗎?”關天華倒是細心地爲莫海考慮了一次。“這就是幻世用來誣陷你的手段。”
莫海冷笑了聲回道:“不用,銷燬遺書只會讓‘幻世’懷疑你,對現在的局面並不會有任何幫助。”
關天華聽後也理清了其中的利弊,便默默地將遺書疊好,準備放進西裝口袋裡。
但是,他這個“放”的動作卻沒能完成。因爲他突然失去了對右手的控制,準去來說,他已經感覺不到右手的存在了。
接着,他又相繼失去了雙腿的知覺。好在莫海眼疾手快,在察覺到對方的異狀後,便先一步扶住了他。
莫海將他拖到牆邊,使他背部能靠着牆壁坐好。然後握住他左手的脈搏默默地感受着。
關天華也被自己的異狀嚇到了,雖然全身無力,但他還是急切地問道:“我這是怎麼了?”
莫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或者說他這會沒有時間回答。在替關天華把完脈後,他又用手測了測他的體溫,以及觀察了下他的眼球。
然後莫海便迅速扶起他,順着樓梯向密室外走去。
莫海的體能不好,從那次事件後就一直不好。不管用何種藥物調理,或者是大腦的宏觀調控,都無法改變他糟糕的身體狀況。
所以,莫海走得很慢,關天華也漸漸冷靜下來,不再驚慌失措,而是試着控制自己的身體,來減輕對方的負擔。
路漫漫其修遠兮,也有到頭的時候。更何況這個樓梯並不算多漫長,那麼他們自然能走到盡頭。
走出狹窄的密室,莫海將關天華扔在了一邊,不是他不想慢慢放手,他真的已經連再支撐一秒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很想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氣,但他還是堅持着掏出了手機,用那鼓風機般的語氣呼叫了救護車。
然後,莫海就再也沒力氣做任何事情了,整個房間裡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
關天華聽到了莫海打電話的內容,然後他的情緒再一次變得驚慌起來,“中毒?我怎麼會中毒?我什麼時候中的毒?是什麼毒?你怎麼會沒事?”
問題很多,問得又快,但這些在莫海看來全都沒有意義。
“我怎麼知道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什麼樣的方式中的毒?”莫海沒力氣開口說話,但內心還是忍不住嘲笑對方的愚蠢、智障。
可是,當看到關天華因爲恐懼而失去了血色的臉龐,莫海又有些可憐他,於是他快速地喘了幾口氣,積蓄了一絲力氣後,無力說道:“你應該問我‘我會不會死?還有沒有救?’。”
關天華聽到這個回答後先是一愣,然後真的木訥地重複了一邊莫海的問題。看來他已經被死亡迷住了心智,只知道盲目地跟隨着眼前最後一絲光明。
莫海想了想後,誠實回答道:“你會死,而且我不知道怎麼救你。”
語氣極爲誠懇,聽後會讓人莫名地相信他說的全是實話。
但是這種百分百的誠實對於關天華來說卻是殘酷的,所以他不相信,或者說他不願意相信。
於是他歇斯底里,聲嘶力竭,只爲了打破這殘酷的現實。“你不是叫救護車了嗎?那證明我還有救對嗎?”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關天華顯然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
但是,很快莫海就掐滅了希望之火,淡漠回道:“雖然是無意義之舉,但求救是常理,這麼做可以防止有心人拿這件事做文章。”
關天華知道他沒必要撒謊,因爲這沒有意義,所以他越發絕望,也越發瘋狂:“你剛纔把過脈,對嗎?你懂中醫是不是?你一定懂中醫!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們不是要合作嗎?我全都聽你的!我全都聽你的!集團全給你!我什麼都給你!全都給你!”
到最後幾句話時,已經完全變成了嘶啞的哭喊。莫海聽了有些厭煩,但鑑於他是個將死之人,也就沒再多說什麼,而是繼續挺屍恢復體力。
一時間,書房裡只剩下關天華的哭喊以及怒罵。很快,聲音吵醒了其中一位女傭,在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幾秒後,這位盡職的女傭便在關天華的要求下,拿來了許多不知名的藥,並準備去叫醒其它人。
“你想讓他們送你去醫院?”剛纔一直保持沉默的莫海這時突然開口說道。
關天華並沒有回答,因爲他正用唯一能動的左手胡亂地往嘴裡塞着不知名的藥物。但不知是中毒跡象加深還是單純因爲恐懼,他的左手抖得有些厲害。
莫海這次沒有譏笑他,而是慢慢解釋道:“我不會中醫,即使大學的時候有機會學,這裡也沒有藥材,更沒有時間。我很想救你,但我更加確定我救不了你,也沒有人能救你。”
關天華聽到這,突然憤怒地咆哮道:“這不可能!你救不了,一定有人能救我!”
莫海嘆了口氣,繼續解釋道:“你中的毒是南非某個食人部落特有的混毒,兩種藥物單獨服用不會產生任何毒素,一旦混合,便會轉化爲神經毒素,你這會半癱的症狀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有解藥嗎?”關天華急忙問道。
莫海搖了搖頭,說道:“沒有,這是部落防止俘虜逃跑的手段,而在他們那邊,俘虜逃跑的下場只有一個。”
莫海沒有說完,但關天華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只要是人又豈會輕易放棄自己生的希望呢?
於是,他又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
莫海笑了笑,像是回憶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說道:“我父母以前認爲我這裡有問題。”說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大腦。“所以,他們送我去看心理醫生。醫生是個好人,對於我來說。他不光證明了我的正常,在之後的時間裡還教了我許多有用的知識,說是人生導師都不爲過。”
“他喜歡周遊世界,去過很多地方。這個毒就是他偶然見到的,甚至還偷帶了一些回來。”
“之前我在密室裡聞到一股甜味,現在才發現就是這種混毒的其中一種。我確認你中毒以後,想試着帶你離開密室,看能不能減輕你中毒的程度。結果,你仍然沒有緩解的跡象,甚至還有些惡化了。”
關天華仍然不相信,但只是不相信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所以他激烈辯解道:“我哪裡惡化了?!”
“你這會呼吸明顯加快,瞳孔開始失焦,眼白充血,出汗量增加,明顯是血液循環過慢,大腦供氧不足的表現,換個說法,就是你的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莫海將他惡化的症狀一一道出。
這次,關天華沒有急於否定,更沒有歇斯底里的怒罵,他似乎已經放棄了對生的追求,絕望地迎接死亡。
他,彷彿瞬間老了十歲。
莫海沒有看他,也沒有出言安慰,因爲這沒有意義。在他看來,人類就該坦然面對死亡,因爲死亡就在那裡,不會因爲逃避就走遠,更不會離開。
直到死之前還哭着喊着求着罵着的人在他看來都是逃避現實的人,而對於那種人,莫海從不會浪費一個字。
既然明知會死,那就早點做好準備,不管是心理準備,還是什麼準備。
至於沉默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正在心中重新推演這個局。從關天華中毒的那一刻開始,便象徵着他已經失去了對這個局的控制。
他想不通關天華爲什麼會中毒,更想不通誰有理由來下毒。
但他卻知道誰有機會又有能力下毒。
有理由的人不一定有機會,有機會的人不一定有理由。這是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
關天華在度過了直面死亡的前四階段後,也開始能正常地思考了。也許是最後一次使用大腦,他的思維異常敏捷,所以,他也想到了有能力但沒有理由下毒的那個人。
於是,他開始質疑,接着憤怒,然後困惑,最後釋然。
他再次開口說道:“照顧好她。”
“爲什麼?”莫海不解。
一句爲什麼,問的卻是兩件事。爲什麼不追究她的責任,爲什麼我要幫你照顧她?
也許是毒素漸漸侵入心臟,關天華的語速越來越慢,話語越來越短:“三分之二…遺產。”
對話的人是莫海,所以他聽懂了這句話。“前一個‘爲什麼’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管。後一個‘爲什麼’你更不需要問,因爲我有三分之二的遺產會留給她。你想抵擋住周家的壓力,就一定會幫我照顧好她。”
這是關天華想要表達的意思,不需明說,便可意會。
莫海點了點頭,但他怕關天華不相信,又補充道:“以我的智慧起誓。”
關天華笑了笑,這會兒一個笑容對他來說都顯得異常吃力,然後他又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小…瞳。”
莫海這次不樂意了,加上他已經恢復了體力,便氣憤地跳了起來,揮手罵道:“你以爲我是福利院?還是婦女兒童救助中心?你以爲我是個好人?我和你說,別用剩下三分之一遺產來作爲理由,我不信!”
但關天華卻平靜地看着莫海,眼神中充滿了肯定。
莫海相信了,但卻更加不解,所以他默默地問道:“爲什麼?她只是個養女。”
“人偶。”說這兩個字時,關天華身體裡似乎又有了一絲力氣,就連本已黯淡的眼神也重新散發出神采。
莫海沉默了,他能理解對方的心情,一個苦苦追尋夢想卻永遠不能如願以償的人的心情。
所以他再次點頭同意,不過這次不是爲了剩餘的遺產,而是爲了一份孤獨的夢想。
見莫海沒有拒絕,心中已無牽掛的他笑了,然後…
他便死了。
莫海嘆了口氣,今天他自己也覺得嘆氣的次數有些多了,但事已至此,除了嘆氣,他還能做什麼呢。
或許停止手機的錄音功能是現在必須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