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醫生身邊,清晰地感受到圍繞在老人身周的氛圍,由鳥語花香的初春急轉至血肉橫飛的煉獄。
而從中年律師的視角來看,醫生只是擡起紅褐色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他沒有笑,但他的眼睛以及眼周的皺紋都彷彿露出了獰笑,就像獅子看到幼鹿時,呲開的嘴角。
咚!
審判長再次落槌,只是相比於前一次,他加大了些力度,而這聲木與木碰撞時發出的脆響也喚醒了僵化的中年律師。
他遲疑了三秒後,便神色尷尬地彎腰拾起了散落的資料,疾步走回原告席。期間,他甚至沒有膽量再看醫生一眼。
而醫生此時也緩緩地站起身,優雅地整理了下領帶後,不緊不慢地用極爲專業的理論知識回擊質疑。
寥寥數語,便擊潰了對方精心營造的攻勢。
待醫生再度坐定,莫海笑道:“一把年紀了,怎麼開始嚇唬起小孩子了。”
醫生則眨了眨眼睛,笑着解釋道:“來得比較急,帶的‘食物’有些不夠。”
……
二審最終還是維持了之前的判決,莫海被診斷出高功能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情感障礙、精神分裂等一系列精神疾病,判定案發時不具備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
而在審判結束後的十天內,他將被押送至國內最著名的精神病醫院接受強制治療,直至痊癒。
……
時值初冬,莫海帶着手銬走出了看守所,而站在不遠處等待已久的阿哲衆人連忙走上前來。
一旁的警員見狀並未阻止,似乎提前收到了命令。
關瞳個頭最小,卻走得最快,她捧着件黑色大衣,想替莫海披上,卻因爲身高的原因,沒能成功。
莫海看着她墊起腳尖,露出着急卻又可愛的表情,倏然發現…時隔數月,對她竟產生了一絲思念。
畢竟受審期間,除了律師外,他不得隨意見人。而在法庭上,偶爾的眼神交流又如何能填滿思念肆虐後留下的溝壑?
一念及此,莫海忍耐着身體上的疲憊,慢慢彎曲膝蓋,試圖蹲下,但這一舉動卻引動了身體的不適,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隨之而來。
關瞳立馬慌了神,但下一秒,她便快速地用大衣裹住了他,並環抱着莫海輕拍他的後背。
感受着對方身體的顫抖,聞到他發間油膩的臭味,關瞳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情至此處,相伴而生的便是淚水。
她不再輕撫他的後背,而是環抱着他的脖子,將整張臉埋進了對方的頸間放聲痛哭。
隨後而來的白蓮見到此景,本就微紅的眼圈也不爭氣地滾出淚珠,淚水劃過完美的臉頰,帶着複雜的感情滴落在前胸。
莫海則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本就不擅長安慰別人,不是不會,而是不喜,不喜則不願做,長久以往,這門技術便愈發生疏。
好在有一位真正的紳士在場,幾句話便安撫住了兩女的情緒,替莫海化解了此番尷尬。
而剛纔躲在一旁,一臉便秘表情的阿哲此時才得以走近。他看着莫海,問道:“去多久?”
雖然只有簡單的三個字,但其中蘊含的感情卻不比之前的淚水與大衣要少。
莫海緊了緊大衣,直視着阿哲,笑道:“很快就回來。”
阿哲聞言點點頭,隨即又道:“我等你。”
略微沉默了一秒,莫海回之以微笑。
沒有人知道這簡單的對話背後隱藏了多少信任與思念,更沒有人知道那句“我等你”又代表着何種行爲與決心。
或許除了阿哲自己,便只有莫海清楚,等你,自然是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等你;等你,當然是爲了第一個見到你。
說完了想說的和必須說的,阿哲讓出了位子,關瞳則再一次迫不及待地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莫海的腰。
莫海也不動,就這麼任由她抱着,直到關瞳感覺心裡好受了點後,才擡起頭,帶着哭腔說道:“我想你了…”
莫海摸着她的銀髮,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我和你一起走!”
莫海有些吃驚,隨後便無奈地笑道:“在家等我就好了。”
豈料,關瞳認真地糾正道:“那是白蓮姐姐的家,不是我們的家。”
莫海聞言頗爲感慨,心想在遇到你之前,哪有家之一說?但如今聽到關瞳此番言語,感觸之餘,更多的還是喜悅。
想着初見時還曾把她當作過麻煩,莫海便不禁感慨時間真是奇妙,能讓兩個毫無關聯的人產生如此羈絆。
阿哲曾分析過,同病相憐之人方能心意相通,關瞳從小慘遭遺棄,童年又過得極爲黑暗壓抑;莫海則被看作異類,當成瘋子,更是爲了追求自由早早地離家自謀生計。
再加上小棠與原罪種種因素,看似相識不久,實則兩人命運早已深深地糾纏在了一起,非人力可分。
如今,莫海即將接受強制治療,短則數年,長則未知,也許此間一別便耗白了青絲,磨盡了青春。
到那時,皺紋漸生的倆人還能如今日般互相依偎,傾訴思念嗎?
思緒至此,連我都不禁生出感慨同情之意。
好在,莫海對自己頗爲自信,畢竟像他那般自負之人,從不知何爲困境,而他對自由的渴望又豈是世人所能想象的?
但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毀滅日在即,容不得他拖沓。
這次,他沒選擇逃避,而是直面關瞳的心意,保證道:“我會回家的。”
感受到言語中的重量,關瞳不再如少女般胡鬧,只是細心叮囑他注意身體,入冬要保暖,以及當場教會他如何疊“春捲被”後,才默默退到阿哲身旁。
末了,她還不忘像阿哲一樣承諾道:“莫…哥哥,我會等你…一輩子。”
雖然一開始的稱呼與最後附加上的年限意義不明,但莫海還是笑着點了點頭。
……
“你呢?”莫海看着離自己不近不遠,剛纔還欲上前,此時又在猶豫的白蓮笑問道:“要抱抱嗎?”
白蓮聞言,本有些侷促的表情開始變得動人起來,只見她微紅着臉“切”了一聲後,不屑道:“誰稀罕。”
莫海見狀,只是笑笑,看來分離在即,他也不願與白蓮多做爭執。
白蓮沒有等到平時的冷嘲熱諷,內心稍感失落之餘,連忙說道:“我和爺爺說過了…”
“他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