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馬掃視着他的步兵戰線,那裡的抵抗已經完全停止,殘存的步兵和填補進去的少量工兵都把頭埋在地上,全軍低迷的士氣已經不可能得到重振。於是何馬掉頭向他最後的一小隊士兵下令道:“立刻掩護營旗和參謀隊撤退。”
“遵命,大人。”
“還有甲隊的隊旗!”
“遵命,大人。”營官的近衛立刻衝上戰場,去把甲隊的隊旗掌旗手從險境中直接帶走。同時,選鋒營參謀長張彪急忙安排參謀隊逃生,營旗也被護旗手小心地貼身收好,在營近衛的保衛下和參謀軍官們一起飛速離開戰場。根據新軍條例,在潰敗時,營旗和軍官是最優先保護的對象,何馬曾以爲選鋒營永遠也不會引用這一條例。
張彪沒有和參謀隊一起逃走而是隻身返回,靜靜地呆在何馬身後,何馬回頭盯着他的時候,張彪從容地答道:“大人,一起走。”
“營官應該和他的營共存亡。”何馬輕聲答道,他的馬隊已經消失不見,大隊的闖營騎兵正源源不斷地通過他的右翼抄向何馬的側後。營輜重隊也深陷在這個羅網中,失去逃離戰場的可能,選鋒營的覆滅已經成爲定局——雖然營旗在選鋒營就還會得到重建,但何馬的這支選鋒營已經必然覆滅。
“參謀長應該和他的營官在一起。”張彪輕聲迴應道,不再說話而是筆直目視前方,一臉平靜地看着無可收拾的戰局。
何馬深吸一口氣跳下馬,轉過身走向張彪,把自己的佩劍、腰牌和手銃等雜物統統取出:“張兄弟,我有一個很艱難的命令要交給你去做,可能比死還要艱難。”
張彪微微一欠身:“大人請吩咐。”
“按說這件事應該由我去做,但是身爲一營之主,如果我向逆賊投降會給侯爺帶來無窮的麻煩。”何馬的兩個副官已經根據保護軍官條例逃走,此刻張彪是全營排在何馬後的第一順序指揮官:“這是我的印綬和我的佩劍,這把劍還是侯爺二十四年前親手放在我手裡的,請張兄弟把他交給許平,懇求他看在侯爺看在他畢竟曾和我們有過一場同袍之誼的情面上,放我的手下一條生路。”
張彪雙手接過這些東西,恭敬地答道:“卑職遵命,大人放心。”
“你們幾個爲張大人作證,證明是我命令他投降的,全軍投降是我發的命令,是我最後的一個命令。”何馬向幾個身邊的士兵說道,然後把手銃指向自己的腦袋,看着張彪的雙眼中淚光閃動:“如果張兄弟有一天能看見侯爺,告訴他老人家何馬對不起他,沒臉見他。”
“大將軍威武!”
在闖軍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中,投降的選鋒營官兵默默無言地解開盔甲堆放在一起,然後排隊集合。其他的明軍倖存的戰俘都已經被闖軍帶走看管起來,闖軍士兵正翻動着戰場上楚軍、汴軍士兵的屍體,明軍士兵的胸前一般都會藏着一個口袋,裡面放着他們的積蓄和一封信。
這封信都是普通士兵託人帶寫的,格式也千篇一律:大爺大娘,我是某地某村人,現在我回不去家鄉了,這袋裡面的銀錢就歸您了,請把這封信託人送回家鄉吧,好讓家裡人也能得到個消息。
勝利者的士兵們把裡面的錢翻出來倒進自己的口袋裡,把還看得上眼的衣服從屍體上扒下來據爲己有,尤其是草鞋更是搶手的物資,大部分闖軍士兵和明軍一樣都是赤腳,而一封封最後的家書則被隨意丟棄在屍體旁。大戰吸引來周圍的衆多百姓,他們遠遠地圍繞在戰場的四周,等着闖軍離去後再來打掃一遍戰場。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一個身穿着燦爛耀眼的甲冑的明軍軍官,獨自走入闖軍的陣中,一直走到那個頭戴氈帽、身穿布衣的闖軍將領的馬前才收住腳步。張彪面對着許平,雙手將何馬的遺物高高舉起,伸長雙臂把它們起呈遞給許平:“故何將軍懇求許將軍,不要屠殺已經投降了的選鋒營兄弟,饒恕不但絲毫無損於許將軍的威名,反倒會讓天下人都知道將軍的仁德。”
“張彪,你這個溜鬚拍馬的傢伙也有今天!”不等許平開口,餘深河跳上前一步,大聲罵道。當年餘深河奉許平命令去選鋒營推廣條例時,張彪就用類似的話罵過他。
近衛營教導隊的隊官陳哲也搶上前,譏笑說:“張彪,到底誰纔是孬種啊?哈哈,哈哈哈。”
張彪臉頰上的肌肉抽動着,一動不動地捧着何馬的劍,許平本已經擡起了手臂,向阻止部下說更多的話,但當他張彪眼中閃動着的仇恨之火時,許平突然也感到一股快意涌上心田。於是沒有再多說什麼,跳下馬走到張彪面前,輕鬆地一揮手取過那把劍,接着就把它猛地從鞘中抽出,悠然地看着。
光潔的劍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繡跡,二十多年前刻下的字仍閃亮如新,許平凝視着它,突然感到另一種情緒升騰而起,它的前主人估計每天都會細心擦拭這把劍吧。
輕嘆一聲,許平把劍插回鞘中收在自己身旁,他擡頭看向張彪:“本將給張千總的第一個命令是”
“卑職不從賊,”張彪垂着頭,但口氣卻堅定不移:“許將軍要殺要剮,卑職都絕不敢推辭。”
“張大人果真是好漢啊。”
“張大人真是英雄了得。”
張彪才一開口,許平身後頓時又響起一片譏笑之聲,喊得最響的當然又是陳哲。
話被打斷並沒有讓許平生氣,他耐心地等張彪說完後繼續道:“請張千總負責收拾選鋒營陣亡將士的骨骸,然後予以下葬。這就是我給張千總的命令。”
張彪猛地擡起頭,許平衝他點點頭:“想必張千總也不想讓他們的遺體成爲野狗的腹中餐吧?這事就交給張千總和你的手下了。”
“卑職遵命,許將軍。”張彪恭敬地俯首道。
“把他們的腰牌收好,將來也好送回京師領取撫卹。”許平頓一頓,又道:“不過我要你把他們的軍服、鞋子都交給我,每個士兵下葬時用麻布內衣裹身就可以了。”
張彪又一次擡起頭看向許平,眼中是強自按捺着的憤怒。但許平臉上毫無愧色:“張千總,如果我給他們留下更多的東西,用不了幾天,他們的墓就會被周圍的百姓統統刨開。”
張彪再次把頭垂向地面:“遵命,許將軍,是卑職考慮不周。”
此時張彪似乎已經平復好心情,他能夠向陳哲、餘深河一一行禮:“陳教官、餘教官。”張彪用新軍的官職稱呼這許平的手下:“周千總顧把總。”
至於李定國、李過、黑保一等人,張彪視而不見,彷彿根本沒有看到這些人。
許平又看看那把歷久彌新的長劍,有些傷感地回身上馬。
在衛士的簇擁下,許平策馬巡視着戰場,每一個看到他的闖軍士兵都向他大聲歡呼,就連那寫等着來撿東西的百姓也紛紛向許平喊好。
那些被汴軍、楚軍士兵貼身藏好的遺書被丟棄得到處都是,有的還被百姓和闖營士兵撕破,看看其中是否藏着值錢的東西。許平的眉毛不由得皺了起來,他輕聲下令道:“派一些人手去把這些信都收集起來。”
“遵命,大人。”衛士們答應後並沒有立刻離去,而是繼續等待着許平的下文。
“人死爲大,所有的屍體都要讓它們能入土爲安;而他們的家裡人,我們也要給他們報個信,這樣他們纔能有香火享用,不至於在陰間受窮受氣,甚至無法轉世投胎。”許平說完後便策馬離去,闖營的同袍們還等着他回去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