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襲深紅廣袖流雲袍,肩頭披着一件華麗的雪狐大氅,頭頂束着金冠,一晃眼,讓她幾乎覺得自己看見了百里初。
但是隻待定睛一看,她便明白來人是誰。
“齊王殿下。”秋葉白看着百里凌空,神色淡漠地道。
“參見齊王殿下。”一干大臣們也是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神色怪異地抱歉行禮。
“諸位不必多禮。”百里凌空看着羣臣的反應,臉上笑容漸深。
“不知殿下來這裡是有什麼事情麼?”她淡淡地道,心中有點不耐煩,
尤其是看着他,便想起那個明光殿地下深處沉睡的人。
百里凌空看向秋葉白,眼底閃過一絲異色,臉上卻依舊似含着溫文爾雅的笑容:“本宮是聽說葉白你自郊外回來,便特意來尋你的,不知葉白你今晚可有空,善媛有了好消息,本王要大擺筵席,岳丈、岳母都會同來。”
衆臣聞言,不管真心不真心,都齊齊再次抱拳道喜:“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百里凌空也含笑抱拳:“既然各位大人都在這裡,那麼本王也就先與各位達人說一聲,稍微遲些便將帖子送到各位府邸之中。”
秋善媛也有孕了?
秋葉白聞言,眼底微閃,隨後看向百里凌空微微一笑:“好,本座知道了,今晚必定備上賀禮。”
“那本王就等着葉白了。”百里凌空微笑道。
秋葉白看着他,淡淡地點頭,隨後轉身向內殿而去。
衆臣也都跟了進去,百里凌空正欲也跟着進去的時候,周宇忽然腳快一步,正巧擋在齊王的面前,微微一笑:“殿下,您是律方節度使,但如今談的是內朝之事,駐邊大員,無詔不得入御書房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老規矩,您還是請回罷。”
這算是朝廷的一種忌諱,也是對手握重兵的邊疆大吏的一種警告。
百里凌空看着周宇,眼底閃過一絲冷色,但隨後又恢復了微笑的模樣:“周提督好記性,周公教出周提督這樣的好兒子,想必很是欣慰罷。”
說罷,百里凌空也不等周宇再說話,便轉身領着自己的人拂袖而去。
周宇不惱不焦,只不動聲色地對着他的背影一拱手,淡淡地道:“殿下過獎。”
在秋葉白成爲首輔之後,他也被提到了二品司禮監提督的位置,與齊王說話,也不必再維持低姿態。
語畢,他忽然又一擡手攔住了一位中年大臣的去路:“趙大人,留步。”
那中年大臣乃是工部侍郎,這會子見周宇忽然攔住自己的去路,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這姓周的紈絝,自從抱上了秋葉白這條大腿以後,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行事風格圓滑與狠辣並濟,把司禮監那監察刺探的陰司手段發揮得淋漓盡致,專門抓人小辮子,已經有不少人遭了他和司禮監的暗手。
“周提督,不知有何事?”趙大人心中忐忑不安地道。
“跪下!”周宇忽然冷聲叱道。
他聲音凜冽,如利劍出鞘,嚇得那趙大人膝頭髮軟,差點就要跪了下去,但是身子軟到了一半,他就想起來不對了,頓時惱道:“周大人,你是二品雖然比我高一階,但是我可不受你轄制,你憑什麼要我跪下,你以爲你是誰!”
趙大人的嚷嚷頓時吸引了不少大臣們的目光,皆齊齊看了過來,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還有人幫腔。
“正是,憑什麼!”
“周大人,莫要無理取鬧!”
“……。”
就連原本離開的齊王百里凌空也因爲這頭的喧嚷,頓住了腳步,看了過去。
他身邊的老彭一看那趙大人,頓時顰眉,低聲在百里凌空耳邊低聲道:“殿下,那趙文君乃是襄國公一手提拔的得意門生。”
百里凌空聞言,瞬間眯起了眸子裡,冷冷地看着那御書房門口,卻並沒有說話
那趙文君見衆人都站在自己這邊,便心中有了底氣,指着周宇的鼻子道:“你們司禮監不要太過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狗仗人勢!”
周宇挑起細緻的眉:“你說什麼?”
他臉色陰鬱莫測,那趙大人心中頓時有些害怕,司禮監的詔獄惡名在外,但這裡可是御書房,所以他冷哼了一聲:“我說你狗仗人……。”
“勢力”的“勢”字還沒有吐出口,周宇已經直接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那趙大人頓時慘叫一聲,隨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劇痛讓他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啊……!”
周宇卻彷彿毫無所覺一般,只淡漠地睨着跪在地上的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一干大臣們都驚住了,頓時橫眉豎目地怒瞪着周宇。
“你……豈有此理!”
“周宇,你幹什麼!
”放肆!“
……
”周大人說得沒有錯,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衆人一驚,齊齊回頭,便見秋葉白自書房又走了出來。
”首輔大人!“趙侍郎擡頭看見秋葉白冰冷的明眸,頓時心中一顫,有了不妙的預感。
在場的都是人精,聽着秋葉白的話,便知道風頭不對,大部分人都先閉嘴,先觀局勢。
隻身一名御史顰眉道:”就算是有罪,也要三堂會審,怎麼可對官員動用私刑?“
也有幾名官員也低聲附和。
秋葉白掃了說話的人一眼,發現除了那老御史素來是個軟硬不吃,哪家都不靠的硬骨頭,另外幾個官員都是杜家一系的。
周宇則是微笑:”老大人,這只是讓罪人跪下,您大概是沒有見過司禮監的刑罰罷?“
”你……。“那老御史被嗆了一聲,正要說什麼,卻被秋葉白忽然甩在趙侍郎頭上的幾本摺子給打斷了。
秋葉白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趙君:”今冬大雪,靠近赫赫附近的北方邊民皆遭遇凍災,去年欽天監就觀測出今冬必有暴雪,讓你們工部在律方、東亭二地修建地庫儲藏物資薪火,你修的是什麼東西?“
周宇也輕嗤了一聲:”磚瓦結構的地庫竟能被雪壓垮了,不過這不垮還不知道你們是拿破木爛枝刷了泥漿建地庫,凍死了多少災民,趙大人,你可以想想你家裡有多少條人命能賠!“
衆大臣聞言,瞬間大驚,這種破木爛枝建的地庫不防水,裡面溫度會比外面的溫度高,雪水滲入地庫之後,便會將薪火和物資全部打溼,這樣的東西如何能救災!
那趙君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汗如雨下。
其餘大臣也沒有人再出聲,非杜家一系的人都頗爲鄙夷地站得離那趙侍郎遠了點,杜家一系的人知道這時候不能惹火燒身,皆保持了沉默。
而那老御史臉色不佳地冷瞪了眼趙侍郎,將那些奏摺撿了起來,看向秋葉白,抱拳道:”首輔大人,微臣願意整理這些證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她點點頭:”有勞老大人了。“
隨後她看向衆人,淡淡道:”好了,各位大人,不要爲這種人浪費了你我的時間。“
說罷,她再也沒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人轉身回了書房。
周宇看着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趙侍郎,露出個冰冷的輕笑:”趙侍郎,司禮監裡已經準備好了您的號子,走一趟罷。“
趙侍郎聞言,頓時癱軟在地,如一灘爛泥一般。
司禮監的詔獄向來都是有去無回,就算能出來也必定脫了一層皮。
隨後他便被周宇身後的兩名廠衛架起了胳膊拖了起來,強行拖走。
拖走了死狗一般的趙侍郎,周宇看向走廊盡頭,正巧見着百里凌空轉身領人離去的背影。
他脣角彎起了譏誚的笑意,隨後也拂袖進了書房。
……
”殿下,那秋葉白和周宇分明欺人太甚!“老彭忍不住低聲怒道。
這般大庭廣衆,當着他家王爺的面就收拾杜家的人,這不是給王爺示威麼!
百里凌空臉色雖然不算太好,但是倒也平靜,只微扯了脣角:”不要妄言,記着自己在哪裡。“
老彭方纔想起這一塊也算是秋葉白的地盤,如今這太極殿到處都是司禮監的眼線,那羣包打聽簡直無孔不入!
”呸,都是些該死的番子!“老彭看了眼站在不遠處持刀而立的廠衛,忍不住低低罵了一聲。
百里凌空主僕等一行人才走出太極殿,便看見一道人影匆匆迎了上來,那人對着百里凌空抱拳道:”齊王殿下,御花園的桃花生了花苞,皇后娘娘請您過去觀花。“
”母后?“百里凌空微微眯起眸子,隨後點點頭:”嗯,告訴母后,本王知道了。“
隨後,他便領着老彭等人轉了個彎向御花園而去。
”皇后娘娘……這個時辰不是都在誦經,誰也不見的麼?“老彭有些遲疑地道。
百里凌空輕笑,笑容溫潤:”誰知道呢。“
說罷,他負手向前而去。
老彭見自家主子不擔心,但他還是多少放心不下,卻也不能說什麼,只警惕地四處觀望。
那領路的小太監將他們一路領着進了花園的桃花林裡。
那桃花林許多枝椏上果然冒出了一個個花骨朵,看着頗爲惹人喜愛。
那小太監卻沒有停留,只領着他們進了桃花林深處的一處木屋前,才恭敬地道:”殿下,皇后娘娘在裡面,您請罷。“
老彭一下子擔心地擋在了百里凌空面前:”殿下,等一下,萬一這是……。“
”秋葉白的陰謀“幾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被百里凌空推了來,他幾步就上前推開了木屋的門,只是他在看清木屋內的人之後,不禁一愣,隨後便又笑了起來:”原來是皇祖母和舅公在此。“
那屋子裡坐了不少人,正爲首的就是許久不曾出來的太后老佛爺並着何嬤嬤,襄國公也在位上。
百里凌空卻沒有看見自己的母親,但隨後,他的目光落在一邊的百里凌宇身上,頓了頓:”三哥也來了。“
百里凌宇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百里凌空也不介意,向着上首的太后行了禮:”孫兒參見老佛爺。
襄國公對着他擺了擺手:“行了,不要再行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坐下罷。”
百里凌空點點頭,等着老彭命令其他人坐賞花狀去放哨之後,便領着老彭進了屋子,盤膝坐下。
“不知舅公這會要與本王說什麼,連老佛爺都驚動了。”百里凌空似笑非笑地道。
其實他不問也能知道個大概,老佛爺這是借了他母后的名義召集的他。
“若是再不‘驚動’哀家……只……怕……咳咳……你們再想‘驚動’哀家的時候,就已經見不到哀家了!”老佛爺蒼老的聲音慢吞吞地響起,隨後不斷地咳嗽了起來,不一會竟吐出一口血痰來。
“皇祖母莫要說這些喪氣話。”百里凌空看着她手上的帕子,這會子臉色纔是變了變。
吐血,難道是……
“沒錯,哀家和你父皇一樣……咳咳……得了癆病。”老佛爺蒼老無比的臉上露出譏諷自嘲的神色。
“真真是母子連心。”
百里凌空和百里凌宇二人都彷彿一下子怔然,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襄國公極爲乾脆,他搖搖手,有些不耐煩地道:“好了,咱們不是來這裡吐苦水的,而是想法子的。”
“想法子?”百里凌宇一愣。
“沒錯,咳咳……你祖母這病怕是好不了。”太后老佛爺有些不滿地白了自己哥哥一眼,襄國公方纔稍微收斂一點,不再打斷她。
畢竟他虧欠了這個妹妹不少,引入了燃燈這個狼子野心的,害得太后最後遭了大罪。
老佛爺在何嬤嬤的伺候下服下一枚藥,似精神也好了些,看向他們說話也流利了起來,她嘆息了一聲:“祖母年紀又大了,不知道能撐多久,今兒再難,我也要與你們見一面。”
“祖母,您自然是會長命百歲的!”百里凌宇看着一向對自己疼愛有加的祖母這般痛苦而難過的樣子,心中微痛。
“百里初那個小畜生能死在外頭或者,如果秋葉白那孽畜能下獄斬首,也許哀家還能多活上幾日。”老佛爺冷哼,渾濁的老眼裡閃過怨恨森然的光。
居然敢那樣折磨她,羞辱她,她一定要讓那些小畜生都生不如死,嚐嚐!
“你們可知道秋葉白那混賬東西在太極殿狠狠羞辱了我們的人?”襄國公忽然冷聲道。
百里凌宇眸色微動,卻沒有說話。
“秋葉白是爲了報復舅公你的行爲罷了。”百里凌空接過何嬤嬤遞來的熱茶,低頭輕品了一口,輕描淡寫的地道。
看着兩個侄孫的表現,襄國公很是不滿,眼底閃過暴怒的神色:“秋葉白那小畜生這才上任一個多月就敢不聽我們這些老臣的話,自主自爲,他是個什麼東西,雀佔鳩巢,還將我們的人貶斥了好些,甚至直接判了我兩個學生秋後處斬!”
“嘖嘖……舅公,攝國殿下在的時候,不也是這樣麼,如今秋首輔就是因爲這般名不正言不順,所以還要走一道三堂會審的過程,您是忘了當年攝國殿下初次回宮之後的事兒了?”百里凌空輕笑了起來。
那大批杜家門生的頭骨這會子還丟在後山的枯井裡頭呢。
何況雀佔鳩巢從他這舅公嘴裡說出來,還真是有趣。
“空兒,你這是什麼意思!”襄國公不悅地冷瞪着他。
百里凌空看了眼百里凌宇,見他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木然模樣,便懶懶地用指尖彈了彈杯子上的輕煙,悠悠道:“沒什麼意思,只是爲舅公的死士們心疼,這般不要錢地上去給人練刀子。”
“難不成咱們就坐以待斃麼!”襄國公冷聲道。
“坐以待斃是不會的,沒把握的時候,您最好還是不要去招惹秋葉白,您沒發現,您每刺殺那人一次,那人轉手便對付咱們的人,將咱們的人拖下馬麼,秋葉白就是要告訴咱們,咱們殺不了‘他’,可‘他’想要讓咱們不好過,太容易了,一刀刀地砍下杜家這大樹的枝葉,凌遲一樣逼得您心神大亂。”百里凌空微笑,眸光冰涼而銳利。
襄國公聞言,臉色早一陣紅一陣綠:“本國公當然知道那小畜生就是個畜生,當初養虎爲患,竟沒有弄死‘他’,真是失策!”
“是啊,當初怎麼就沒有發現‘他’天賦異稟呢。”百里凌空慢條斯理地笑了起來。
他當初有眼不識金鑲玉,還以爲不過是一顆不足爲道用來犧牲的小棋子,卻不想這顆棋子竟能倒逼將軍,實在是太小看‘他’了。
不知道老八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個秋家庶子不簡單的呢?
“那咱們要怎麼辦?”襄國公忍不住咬牙切齒:“難不成就任由‘他’這般放肆,你說的把握是什麼!”
“把握,本王也不知道把握是什麼。”百里凌空輕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眯起眸子:“至於,要怎麼辦啊……當然是尋找‘把握’了。”
太后老佛爺揉了揉眉心,渾濁的眼底滿是煩躁和不耐:“你這孩子,從小就笑嘻嘻的喜歡打啞謎,年紀大了還是這樣,哀家不管你怎麼去找那扳倒那兩個小畜生的把握,哀家只要他們死,死得悽慘無比。”
“老佛爺,不要着急,對了,有一個人要本宮給您帶個好。”百里凌空眼底閃過冷光,但不過一閃而逝,隨後他微笑着,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遞給了太后老佛爺。
太后老佛爺一看他手上的玉佩,瞬間一僵,然後不敢置信地睜大眼,又是驚又是喜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他還活着?”
百里凌空看着她乾枯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臂,眼底閃過陰沉和厭惡,但是擡起眼的時候又是溫文爾雅的模樣,溫柔地笑道:“是的,他或者,老佛爺放心就是了。”
他?
是誰?
百里凌宇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異光。
……*……*……*……*……
齊王府
“轟隆隆……!”
齊王府上空爆開一片燦爛的煙火。
秋葉白站在窗邊,看着天空的煙火,心情忽然有些惆悵。
她想起大婚之時,天空也放滿了煙火,她和那人一起坐在小舟上順着金水河慢慢地走着。
那人身上暗香幽幽,芬芳而惑人,誘着她應了他的‘傀儡師之愛’。
只是若要再與那人一齊看這般燦爛的煙火,要到大後年的過年了。
“葉白在想什麼?”身後忽然傳來男子含笑的聲音。
她梭然轉頭,看見百里凌空正端着酒和點心走了過來,將他手中的東西擱在了桌上。
她收斂了心情,淡漠地道:“沒有想什麼,殿下請我到書房來,是有什麼事情要說麼?”
百里凌空看着她,輕嘆了一聲:“葉白,沒有事情便不能與你說說話麼?”
秋葉白看着他忽然輕笑了起來:“齊王殿下,若是其他人做這般神情,我或許會信幾分。”
“嘖。”他也輕笑了起來,忽然整個身子向她傾了過去,露出個詭異的笑容來:“葉白只會信哥哥吧,如今哥哥不在,葉白看着本王是會更想哥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