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您是要進去?”一白略有些厭惡地瞥了眼綠竹樓,這樣污穢的地方怎麼配讓殿下進入?
他雖在青樓之中也有過紅顏知己,但是對小倌館實在是接受不來,總覺得堂堂男子竟爲錢財雌伏他人身下,任人褻玩真真是下賤和尊嚴淪喪。
百里初擡首看了下那龍飛鳳舞的數個大字,微微彎起脣角:“是。”
一白看了看百里初的面孔,有些遲疑地道:“這綠竹樓裡來玩賓客非富即貴,還有不少勳貴人家子弟和大臣,只殿下容色非尋常人可有,您便是以男裝出現,只怕也會引起騷動。”
殿下身份特殊,若是被人認了出來處理起來雖然不難,卻也多少是個麻煩。
百里初撫了撫自己的衣襟,似笑非笑地道:“那不穿男裝就是了。”
一白一愣:“呃?”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了百里初的意思。
……
“喲,這位客官生的真是俊,但看着面生,可是從未曾來過咱們綠竹樓?”一名管事嬤嬤領着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廝正站在門邊招呼客人,一轉頭就看見正迎面而來的一白,她一瞥一白雖然只穿着黑衣素袍子,但那衣料子卻是頂尖兒的流雲緞子,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
一白原本見那嬤嬤湊過來,就下意識地想要退一步,打算避開老鴇們習慣纏上來的手,卻不想拿那嬤嬤卻未曾如尋常老鴇一般去拉扯客人,而是笑吟吟地站在離他一尺之地福了一福,動作標準而優雅。
一白略一怔,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管事嬤嬤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頭上除了用一隻精緻的點翠蝙蝠玉簪綰起髮髻並額間一隻鑲玉抹額之外再無多餘飾物,一身薑黃色繡蝙蝠紋路的比甲襯湖水藍百褶裙,腰裡打橫一條同湖水藍的腰帶,怎麼看着都不像青樓裡塗脂抹粉穿金戴銀的老鴇,通身氣派倒像是勳貴人家裡的管事嬤嬤。
那嬤嬤見一白看着自己目光有異,也不慌,就那麼笑吟吟地福着身子,直到一白終於發現她還在對自己行禮,方纔略尷尬地輕咳一聲:“嬤嬤多禮了,請起,我……咳咳,是第一次來。”
不可否認,這綠竹樓老鴇們得體卻又不失熱情的舉止讓一白心中頗爲受用,立刻少了許多不自在。
那嬤嬤方纔起了身,臉上依舊是熱情卻不諂媚的笑容:“您喚老身義嬤嬤就是,不知客官是來此賞雅藝,又或者是品人藝?”
一白怔了怔:“雅藝、人藝?”
那義嬤嬤見他不解,心知這是個雛兒,便含笑耐心地解釋道:“咱們綠竹樓是京中貴公子和名流勳貴們最喜的論道之地,樓中的公子們雅藝自然需得上乘,方能擔得其那論道之名,至於人藝麼,天理之中尚有人慾,欲爲亦爲藝道之一種,若是客官與哪位公子相談甚歡,亦可留宿夜論雅藝欲道。”
一白聽得一愣一愣的,還有些不明所以,只覺得這老鴇說話怎麼文縐縐的,聽得人頭暈。
“好個天理存人慾,好個論雅藝欲道,這綠竹樓便是一個嬤嬤也能有這口才,可見裡面人物倒真是非同凡響。”一道幽涼略帶沙啞的悅耳聲音含着笑意響起。
那聲音的聲線異常的很特殊,尾音略長,帶着奇異的撩人性,立刻引得義嬤嬤轉頭看了過去,這一看之下,便是一愣:“呃,這是……。”
站在那俊美客人身後的是一個着琵琶高領黑色流光緞袍的高挑美人,只是她戴着一頂貴族仕女們喜戴的長紗錐帽,看不清面容,便是一雙素手都戴着金絲手套,惟滿頭如瀑青絲沒有束起,柔順地垂在衣袍之上,映着暗光華麗的黑色絲綢袍子愈發地顯得那美人唯一露出的下頜潔白精緻如頂尖的羊脂玉雕刻而成。
這是一個散發着夜晚神秘幽遠氣息的美人,整個人似幾乎融入了夜色,卻又似暗夜幻化而成了人形。
義嬤嬤也是見慣了各色美人的,都忍不住看得一呆,眼中露出難以掩飾的驚豔來,她那種直勾勾的目光讓一白的眸裡閃過一絲殺氣,他冷冷地輕咳了一聲:“咳……。”
義嬤嬤方纔如夢初醒,有些歉意地笑道:“是老身失態了,這麼些年老身自詡遍見人間豔色,卻不曾想今日還會見到這樣天上纔有的姿容,且饒恕老身則個。”
義嬤嬤這般落落大方的模樣,倒是讓一白髮作不得,他只冷淡地道:“這位是我家……夫人。”
說出夫人二字時候,他聲音忍不住抖了抖,出口的聲音便千迴百轉起來,聽着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只是一白自己沒有察覺。
但義嬤嬤卻呆了呆,有點瞠目結舌:“呃……客官您帶着自家夫人來逛窯……綠竹樓?”
本朝是民風開放,但是什麼時候開放到了夫妻同逛窯子的地步?
這位客官看着道貌岸然的樣子難不成竟是要來給他的夫人找個孌寵麼,莫非是因爲那方面有問題?
義嬤嬤的眼神從錯愕到詭秘地落在一白的身上某處,那憐憫的眼神瞬間刺激了一白,他並不蠢,自然知道以義嬤嬤在想什麼。
一白又羞又惱,咬牙切齒地道:“我說的是——這位是我們府上的夫人,不是我的夫人!”
義嬤嬤方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倒是說得過去了,她目光不動聲色地在百里初手上的那雙精緻異常的手套和垂紗錐帽上停了停,心中估摸着這位夫人光是一個下人就氣度不凡如大家公子,再加上她身上這些看似簡單卻無一不是精緻昂貴之物的東西,說明她十有八九是哪家勳貴人家的主母,而一身黑袍倒似穿孝,搞不好還是個死了丈夫的。
這京城裡出身不凡的女眷守寡了,因爲各種原因不能或者不想改嫁的,的確有不少人私下蓄養了情人、孌寵,綠竹樓相當一部分客源就是這些寂寞的貴族女子。
義嬤嬤可是記得這些女子出手相當大方,因出身教養都不錯,屬於很受樓裡公子們歡迎的客人類型。
她立刻對着百里初一打自己嘴巴,滿是歉意地笑道:“哎,您看老身這眼見力差的喲,夫人千萬見諒,一會子老身必引薦些姿容才藝都絕佳的公子與夫人論道!”
百里初輕笑:“不必,我是慕天書公子盛名而來,不知嬤嬤可否爲我引見?”
義嬤嬤一愣,心中暗道,這倒是個識貨的,不過今日卻來得不是時候。
她笑盈盈地道:“真是不巧,今日天書公子身體不妥,方纔在後門處乘了馬車去了醫館,也不知何時能回來,若您不嫌棄,天畫公子此刻倒是靜候仙客來,若您真只想與天書公子論道,老身等天書公子回來便與他說,想來他也是很高興明日能迎您這樣求都求不來的佳客。”
一白在旁邊聽着,終是聽明白了論道是個什麼意思,若是你只談風月雅道,那麼綠竹樓裡的公子們不少都滿腹詩書,能與你清談一夜,若是你只是要做個平常尋芳客,樓裡的服務自然也能讓你身心舒爽,盡興而歸。
這樣走高端風雅路線的秦樓楚館若是開在別的州府未必能有什麼好生意,但若是開在這天子腳下,卻恰好對了京城裡一干出身高貴自命不凡的風流士子們的胃口,再加上魏晉時先賢士人皆喜竹林中流斛清談,這綠竹樓前後遍植綠竹,便被京城士子們奉爲爲第一風流雅地,每日都有人將大銀子流水似地砸進去。
就是面前這個義嬤嬤,不過是個老鴇,說起話來不但文雅入耳,還滴水不漏,只說那天書公子出去看病了,而不是在接待別的客人,讓你想用權勢或者銀子砸場子逼人接客都沒理由,順帶還推薦了別的公子接客,盡力避免流失客源,得罪客人。
“義嬤嬤真是一張巧嘴。”一白冷冷地一笑,隨後看向自家主子。
百里初微微一笑:“天書公子出去了麼,那就請嬤嬤給我一間離天書公子房間最近的房間,我等着天書公子回來。”
義嬤嬤一僵,她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固執,眼底微冷,臉上卻一點不顯,笑道:“既然如此,老身也不攔着夫人,只是老身要跟夫人有言在先,老身真不知天書公子何時能回。”
一白一聽知道這義嬤嬤在打太極,她這話言下之意就是,你要等就等,但是若是等不來人,可別怨老孃。
想來是類似的客人和類似的要求聽多了,這綠竹樓裡的人的都練出了一套應付的流程。
百里初卻似絲毫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道:“有勞嬤嬤帶路。”
義嬤嬤也不多話,笑笑轉身引了他們往另外一個方向而去。
他們跟着義嬤嬤走了一會,卻見人煙漸漸稀少,一白不放心地看了看四周精緻的風景,有些警惕地道:“義嬤嬤這是帶我們去哪裡?”
義嬤嬤自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倒也不介意地含笑道:“這是女客專門出入的地方,女子嬌貴,自然不能與男客同行一處。”
百里初聞言,眸光微閃。
不一會,義嬤嬤便領着兩人到了一處極爲華美的房間,隨後一指不遠處一間沒有燈火的房間笑道:“那便是天書公子的房間,您若是不信,只管支您的身邊的這位管事的去打聽。”
百里初站在窗邊,微微眯起眸子看向那房間沒有說話,而一白則是面無表情地遞給義嬤嬤一張銀票:“多謝嬤嬤,您送些酒菜來,我們自在此處等候就是,。”
義嬤嬤低頭一看那張百兩銀票,不由一愕,臉上卻笑嘻嘻地朝着他們福了福,似喜不自勝地道:“多謝夫人。”
隨後她便恭敬地退了出去,仔細地爲百里初和一白關上門。
但是關上門的那一刻,她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她看了眼手裡的銀票,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房門,一轉頭收好銀票就匆匆地離開。
下了樓之後,她四下看看,招來方纔跟着自己的一個小廝低聲道:“去準備一桌酒菜,再查查這票號,我看那兩個人來頭不簡單,只怕有問題。”
而房內,一白聽着門外已經空無一人之後,忽然轉身在百里初面前單膝跪喜愛,顰眉道:“方纔那個嬤嬤神色雖然尋常,但腳步離開之時急促匆忙,必定有異,屬下大意,方纔給出的銀票是蒼和銀莊開出來的,很有可能他們識破了些什麼!”
蒼和銀莊乃是皇傢俬銀莊,所開出來的銀票和銀子主供宮中俸祿。
百里初已經擱下了自己的錐帽,負手立在窗前,淡淡道:“回宮之後自去雙白處領血鞭二十。”
他頓了頓,伸手慢條斯理地撫了下自己被風吹亂的髮鬢:“蒼和票號的東西從不流落在外,若是這綠竹樓的人能查到這銀票的來源,倒是讓本宮覺得甚有意思。”
一白聞言一怔,原來殿下心中早有城府,所以方纔纔沒有阻止他用了銀票。
但是殿下行事素來賞罰分明,他行事不夠謹慎,必要領罰,一白並無怨氣,恭謹地應了是,隨後起身。
“殿下可是覺得這綠竹樓甚爲可疑?”一白看着百里初問。
百里初懶懶地靠在窗邊,指尖敲了敲精緻的雕花窗檐:“今日不過短短片刻接觸,也已可見這綠竹樓不同尋常,更可見主人更是不同凡響,不但是心細的,而且極懂經營之道,深諳他人心思。
不談這老鴇圓滑得滴水不漏,不說她機警異於常人,只說這男女客分道而行,便是考慮到女客前來這樣的地方,仍是多有不便,所以另闢一路讓女客行走,其中男客道與女客道周邊風景迥異,男客道飄逸大氣,而女客道這邊則精巧,這些點滴細微之處就已經可見佈置之人心思細膩非常,善於揣測人心。
一白心思原本機敏,如今聽百里初一言,立刻劍眉微微顰,沉吟道:”有這樣心思的人物確實不同尋常,若是這樣的心思用在別處,這綠竹樓定個極好的情報收集之點,蓋因男子除了醉酒,便是臥榻銷魂之時最容易把不住嘴上關。“
百里初輕笑了起來:”就是不知這綠竹樓主人到底是個什麼心思,可否爲人所用?“
一白心領神會,立刻道:”屬下回去之後,立刻讓人徹查此樓的背景。“他頓了頓,又遲疑道:”若是這樓的主人已經爲他人所用,或者不肯爲控鶴監所用,殿下準備如何?“
百里初從袖子裡摸了一隻橘子出來,一邊優雅地一點點剝皮,一邊漫不經心地道:”若是如此,這樣心思機敏的人留在人間豈非浪費,本宮慈悲爲懷,就着人送他駕鶴歸西伺候菩薩罷。“
一白看着自家主子剝橘子皮,卻不知道爲何覺得那皮變成了人皮,不由打了個寒顫,隨後乖覺地道:”殿下仁慈。“
隨後他遲疑着又道:”殿下,那天書分明在接待秋大人,只是不在他自己的房間,咱們正要在這裡等他?“
方纔探子已經用了秘傳方式告知他們天書和秋葉白所在地。
秋葉白微微一笑,神色莫測:”不,咱們看戲去如何?“
他很想看小白到底是怎麼個尋歡作樂,也好供日後參考不是?
……”哈秋,哈秋……!“秋葉白猛地連打四五個噴嚏,連手上的酒都直接潑了出去。”這是怎麼了,可是着涼了?“她身邊的白衣公子擱下了手中酒壺,體貼地遞了袖裡的帕子過去。
秋葉白搖搖頭,扯了他手上的帕子對着鼻子一通揉搓,鼻音濃厚地道:”不曉得,只是忽然覺得背後一陣陰風掠過似地,然後就忍不住了。“”人說有人惦記,纔會打噴嚏,只怕這會是有人惦記四少了。“白衣公子含笑坐下,優雅地挽起袖子接過小廝送來的綠菊茶親自爲秋葉白倒上。
他並不曉得自己這話還真是歪打正着。
秋葉白看着他烏髮如墨垂在耳朵後,襯得他側臉線條溫柔流暢,明光燭下面如冠玉,眉目溫潤雅緻,氣韻天成,便支着臉調笑道:”是麼,那天書可記掛我了,一去邊關便是三個月。“
天書將手中茶杯遞給她,溫淡地道:”惦記四少的人太多,並不缺天書這一個。“
秋葉白搖搖頭,接了茶杯輕品一口,似抱怨一般地輕嗤:”他們都說天書與我最相似,我可沒有天書這般無情,身爲老闆放了你那麼長的假期,你好歹做個感恩戴德、思念成狂的樣子安撫下本老闆受傷的心情纔是!“
天書挑眉:”是,在下感恩戴德,思念成疾,所以老闆你不若再給我放假半載?“
秋葉白一張雋秀清美的面孔頓時變成晚娘臉,硬邦邦地拋出兩個字:”休想!“
她放天書出門一次,天棋那臭小子就跳腳囂張三個月讓客訴率瞬間暴漲,天畫也對客人們愛理不理的,只顧沉迷他收集的各大畫作,天琴直接成爲睡豬一隻,彈琴彈着彈到一半忽然就一頭栽下去挺屍,仿若暴斃,嚇得三個客人尿失禁,兩個犯了心病。
天書輕笑:”你是不捨苛責他們罷了,當初天棋那樣的性子,你都硬生生地讓他折了下來。“
秋四少的手段,他們綠竹樓裡幾乎所有公子都嘗試過,只是端看他會不會動手罷了。
葉白是個矛盾體,既憐香惜玉卻又心狠手辣。
天棋脾氣最硬,當年進樓的時候自然被整治得最是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