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北狄時候,曦昭就聽聞楚皇將慕容家的四女寵得無法無天,現下見他將那人兒直徑從屏風後牽了出來,便是說,之前他們的對話,都是他有心讓她聽去。
更甚之,楚蕭離進屏風的時候還想到要端杯茶給聽得心急上火的人解渴孜。
曦昭頓覺此行前來,必定不會空手而歸。
而楚蕭離開門見山,她亦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笑着便道,“楚皇客氣,解憂不至於,只要在本國師能力之內,定會義不容辭,只當下我北狄的形勢水深火熱,委實讓本國師焦慮,故而……”
她換了個憂愁的臉孔,擔心道,“暫且不曾有心力關顧其他。”
說着,她移眸將楚蕭離身旁端着茶碗的女子瞧了瞧,遂露出柔和的眸色,“小紫出落得越發漂亮,似極你娘年輕時候。沮”
對上她算計意味明顯的視線,慕容紫一陣頭皮發麻,心虛的回道,“在我心目中的國師,也同多年前一樣,不曾變化。”
應當說:是在久遠的,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中,沒有變化過吧。
曦昭彎了眉眼,清脫的面容更加溫和,彷彿對她的說話全然明白。
於是,慕容紫連對視都不敢與她做了。
曦昭知道她心虛在何處,但這又是絕對不會點出來的事,復又再望楚蕭離,誠然請求道,“恕我直言,既然我能爲楚皇解憂,此行入出宮,我亦是有求前來,不知楚皇能否應我幾個要求,對北狄出手相助?
意料之中的事!
楚蕭離不着痕跡的把慕容紫擋到了身後去,笑語應下,“好說。”
北狄被商靄一人所亂,楚國如何都不能坐視不理。
萬歲爺正愁着沒有出手的理由,如今大國師求到自己的跟前,還能私下做筆交易,思來想去都是相當划算的事。
殿中只有慕容徵憂愁的長嘆了口氣,誰也不看,煩躁的盯着腳跟前的光滑的黑磚兀自悵然,“這筆買賣,誰應下的誰擔待,本相力不從心。”
戰事一觸即發,他乃文官,披掛上陣的事,還輪不到。
……
將寧承志安置之後,慕容徵不願意在這渾水了多攪合,藉故‘公主有了身子,離不得他’,早早回了相府。
曦昭答應在宮裡暫且住下,間隙,留下與楚蕭離閒話幾句,慕容紫本也想一走了之,又怕自己不在的時候,楚蕭離先她一步探聽了什麼,只好硬着頭皮從旁作陪。
楚國國君與北狄大國師的對話多爲你來我往的打啞謎,聽來平平無奇,內裡全是關係兩國利弊的複雜深意。
慕容紫縮在旁邊大氣不敢喘,接話就更不消想了。
每每曦昭有意或者無意的望她,都叫她屏息半響。
其實她並不怕揣在心裡的小秘密當着楚蕭離的面被揭穿,只是獨獨在曦昭的面前,她是無所遁形的。
……
據曦昭所言,商靄早與蕭家有所勾結,只蕭家一心想利用他探知楚國的消息,不想反被擺了一道。
當初商靄去往北狄後,在蕭家的相助之下,輕易將剛登基的寧玉書替換,後而易容,做起北皇。
他擅操控人心,引朝中幾大勢力相互爭鬥,又在越演越烈之時,忽然調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滅蕭氏一族,剩下的那些,均被他以蠱術操控,性命同他的綁在了一起,只能爲她所用。
慕容紫一聽就明白,與她的血煞令有異曲同工之妙。
因着曦昭來意明確,除了與楚蕭離討價還價之外,實則沒有太多需要保留之處。
她知道楚皇不可能借機將北狄納入大楚的版圖就是了。
當年大公主寧珮煙出嫁時,老北皇暗中相贈五十萬兵權兵符當作嫁妝,那是北狄的精銳兵馬,經過這些年,大抵還剩下一半。
僅僅這一半,加上曦昭的威望,用來平亂也足矣。
由此,拿到兵符是爲首要,之後還需從長計議,北狄形同散沙,想要重新匯聚,並非朝夕能做到。
這次隨她來楚地的,除了被她花費極大心力救下的甯越曦,身旁那位叫元清的男子,是蕭家本族最後一人。
提到甯越曦這個名字,慕容紫心裡直犯嘀咕
tang。
寧玉書生死未卜,想來落在商靄的手裡,生死難料。
寧承志一看便無治國之才,並非瞧不起他身有殘疾,而是他抑鬱寡歡的形容,看似任人宰割,實則心胸狹隘,他任蕭家的人利用,還不是因爲這個‘利用’,能夠讓他見到洛懷歆?
故而當慕容徵對他出言相諷時,慕容紫心裡覺得挺痛快。
寧家就算只剩他一人,也不能叫他做北狄的皇帝。
說來說去,就只剩下甯越曦。
按着他的皇后嫡出身份,確實當得起號令天下的職責,可別人不知,慕容紫太知道!他就是當初害了真正的慕容紫墜湖的人!
“……暫且先如此罷,不早了,我想先歇息整理一番,那個暖閣在何處,煩請皇貴妃帶我去可好?”
正走着神,慕容紫忽覺身上被幽幽籠上一層非同尋常的目光。
她順勢望去,曦昭已站了起來,微微笑的看着她。
正南的龍椅上,楚蕭離竟是與曦昭一般,端着類似的神情,與她一半安撫,一半信任。
慕容紫扯了扯嘴角,勉強牽出了個笑容。
這是……前有狼,後有虎麼。
哪裡算計得過這些個人,淚……
……
走出帝王之殿,順着華殿九門向着錦湖方向去。
這日比着前些時候似乎更冷了些,緩緩涌動的寒風穿梭在被積雪覆蓋的宮宇之間,天色依然沉灰黯然。
慕容紫和曦昭並排而行,身後十幾步開外,按照禮數跟着一溜兒的宮人,高汶當前,再遠些的地方,無論何時回首去,總能看見一個身披鎧甲的英武身影,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曦昭不動聲色的環視着周圍的一切,初來楚宮,帶着欣賞的心情,走馬觀花。
而慕容紫呢,許是太熟悉這個地方,沉默一會兒後,便也忘了身旁的人是誰,自顧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千愁萬緒裡。
片刻,曦昭冷不防開口道,“看來楚蕭離對你確是真心實意,當初我還真沒想到你有這等福氣,不過這點你同你母親一樣,傻人有傻福。”
被強行拽回神兒來,慕容紫單是聽到‘母親’那兩個字,先是暗自裡一頓慌亂。
“國師……”
“無需同我如此疏遠,我與你母親一道長大,你喚我一聲小姑姑便可。”
頓步,慕容紫難色看曦昭。
面對一個對自己知根知底的人,這聲‘小姑姑’何曾叫得出口。
曦昭亦隨之停下,正正與她個磊落的笑容,“你有話想問我?”
慕容紫掙扎了下,將頭點點,“你認我是……慕容紫?”
“爲何不認?”曦昭挑眉,瀲灩的眸光裡投映出她爲難的臉孔,打趣,“莫非你不是?”
她低下頭,黛眉不自覺向中間靠攏,“是,也不是……”
說完,恍覺這說法彷彿不太對。
不管她是哪個,她就是她自己!
她也早就決心好好在這裡生活下去,繼承慕容紫的一切,用她自己的方式對待一切。
望着她神情明滅變化,曦昭笑道,“我看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情無需點撥,你自有定斷,只聰明反被聰明誤,無解的事,不如順其自然,你說呢?”
不管眼前的小丫頭是打從哪裡來,曦昭是將她帶來這裡的那個人,誰都可以,但她絕不會,也絕不能將她否認。
順其自然……
慕容紫想,除了這樣,好似她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遂,展顏釋然,將積壓在胸口的沉積之氣緩緩舒出,再看向曦昭,試着喚了她一聲‘小姑姑’。
曦昭樂得應聲,不由分說的抓起她的手爲她把脈。
“脈象弱了些,但勝在平穩,有藍翎爲你調理,當不會有大礙。”
慕容紫被她毫不見外的舉動弄得有些無所適從,呆呆的盯着面前那張與自己年歲好似相差無幾的臉容,一時口快,傻兮兮的脫口道,“小姑姑保養得
真好。”
曦昭微愣,繼而才反映過來,原是在說她不顯老了麼?
“你若是同我去山裡住幾天,我教你駐顏之術如何?保準三十年後出山,你還同如今的相貌一樣。”
又在慕容紫未曾接話時,她再做恍悟狀,“藍翎應當都對你說了,我祖上本是神族一脈,是要比尋常人多活幾十年,至於你……”
說到此,她神情沉凝,慕容紫像是有所意識,心中懷有疑問,但卻不曾問出口。
曦昭此行來意明確,還指着拿她同楚蕭離做交換。
寧家是母親的本家,慕容紫不會私下向着誰,倒不是聽天由命,索性她懶得做選擇,讓在意的人替她選了,說來還是她的狡猾。
再者若她問了,曦昭又真的不曾保留的說了,於楚蕭離就落了下風。
總歸不划算。
總歸,她沒來由的覺着她問的話,曦昭定會對她說的。
默了會兒,曦昭見這小丫頭表情不斷變化着,卻始終忍住不說話,僅有的顧慮統統都寫在臉上了。
“不問?”國師大人忍不住問。
慕容紫定眸將她看看,笑了,把頭搖搖,“不問了。”
“好孩子。”放下她的手,曦昭輕撫了下她的側臉,“你向着你母親,這份心意,珮煙早晚會明白的。”
這些時日,慕容紫心裡總記掛着那個曾經對自己疼愛不已的身影。
同時也忘不了那天在寺中,那把染了劇毒的匕首。
先時她也怨過,來到這裡並非她所願,可是她的到來,也並非寧氏的所願。
那只是一個母親最簡單的期望,是她奪去了。
“小姑姑。”收回思緒,慕容紫平復了心境,道,“等北狄安定了,小姑姑莫要急着回山裡,留下來多陪陪母親吧。”
曦昭無所謂的擺擺手,“這些都是後話了。”
轉首向遠處看去,重重宮殿後,是蒼白無際的天空,這邊天空北方的盡頭,陰謀肆意蔓延。
……
慕容紫將曦昭送去暖閣後,便回了東華殿。
申時未盡,天已黑。
剛跨入中殿,慕容紫就聽見有個誰小心翼翼回話的聲音散佈在殿中,楚蕭離則有一句是一句的回着,字句裡越發透露出不耐。
“寧公子說了,他別無所求,只想見……賢妃娘娘一面。”
說話的是將將把寧承志安置好,回來覆命的東萊。
憑他打小在宮裡摸爬滾打,從個屁也不是是小太監直到今日坐上大總管的位置,寧承志對於他而言,真可算是千年難得一遇的燙手山芋。
頭疼得沒法兒說。
再有天大的私情,賢妃娘娘……那也是萬歲爺的女人。
還是先前的西偏殿裡,東萊垂着腦袋,從脖子到背脊樑都是彎的,壓根不敢直起來。
楚蕭離不曾看他,只淡道,“去回了他,朕不許。”
就算他由始至終都沒將洛懷歆當作自己的女人看,眼下這時候,兒女私情?
東萊默了默,再將頭低了低,“皇上,寧公子也說了,他知道皇上會這樣說,他還讓奴才帶最後一句話,說是,看在當年師兄弟的情分上,讓他……”
“不見!”
身後驀地響起帶有薄怒的話語聲,嚇得東萊一個抖擻,差點喊娘。
慕容紫冷臉走進來,不客氣的罵道,“你去告訴那寧承志,這幾個月鬼醫要爲賢妃拔毒,調養身體,不便見任何人,這裡是楚宮,求佛都未必會有應,那麼多雙眼睛看着,他是想陷誰於不義?!”
東萊從沒見慕容紫發那麼大的脾氣,連忙搗着頭往外殿走。
走得一半,慕容紫又把他喊回來。
“還要跟他說,洛先生早在多年前就將他逐出師門,以後莫要開口閉口同皇上提師兄弟情義,他若真顧忌那點情義,在楚宮悶聲不響的低着腦袋做人,少與人添煩!”
東萊連滾帶爬的出了東華殿,好似被罵
的人是他。
慕容紫氣得臉都紅了,像只大瓷花瓶,杵在殿中,兩手插腰,擰眉瞪目。
那原本當發火的人,反而被逗得大笑不止。
“愛妃好氣魄啊……”
就這會兒功夫,楚蕭離彷彿見了她指着寧承志的鼻子罵出那些話。
慕容紫摘了袍子交給月影,走到他側手邊的椅子坐下,氣呼呼的道,“最初我聽你說起你這大師兄的時候還覺得他可憐,真真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求死不敢死,求生更不敢求,目光短淺,窩囊弱懦,端着‘任人宰割’的名頭,盡做些招人恨的事,唉……”
說不下去了,氣得很!
楚蕭離眉開眼笑的瞅着她,心下舒展許多。
他是楚皇,還是師傅最看中的徒弟,身爲頂天立地的男子,自要表現得大度一些。
天下人在看着,他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記下,這是做皇帝的無奈,就是裝,也得裝出個樣子來。
故而有些話,他只能悶着,不能說。
還好有小辣椒爲他出頭。
萬歲爺好生寬慰。
慕容紫越想越窩火,喝了幾口茶,停下來向他詢問,“我真不明白洛懷歆怎會看上他!待翎姐爲她解了毒,就算天下太平,寧承志真的能和洛懷歆過上好日子?”
楚蕭離斜目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看上他,怕就要真的看上我了。”
真是那般,還有你慕容紫什麼事啊唉……
覺出他話裡的味兒,慕容紫狠狠瞪了他一眼,“合着是我多管閒事,我該被你揶揄!”
可她是真的爲洛懷歆擔心,想到寧承志的慫樣兒,氣不打一處。
罷了,她擡首向殿外喚花影,“你去追東萊,讓他領寧承志去錦繡宮,遠遠給他看上一眼,切莫讓洛懷歆發現他,不然這罪過我就算在東萊的頭上。”
花影沒動,怪道,“宮主,這又不幹您的事兒,何必多管閒事,招人嫌。”
後面三個字,她說得冷颼颼的,餘光裡飛出來的小刀子嗖嗖往楚蕭離身上扎。
慕容紫也在擲飛刀,只那刀子飛着飛着就軟成了紙片兒,割不死人。
她嘆聲,認命,“沒得辦法,我要是惡聲惡氣的吼了痛快,不是明擺着欺負人麼?那些言官何其厲害,有人的一世英名毀在這上面太不划算,你別拖延了,趕緊去吧。”
花影搖頭晃腦,嫌惡慕容紫沒出息的意思全寫在臉上。
走了。
偏殿裡就此靜默。
琉璃盞裡散發着光,將每個角落都照得明亮如晝,再得一個置氣的人兒坐在當中飲閒茶,這氣氛說不出的熱鬧安逸。
楚蕭離笑呵呵的看她,長久不語,暗自樂個夠。
慕容紫只見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想撲上去扯他的臉皮,扯到他喊疼都不鬆手!
“我告訴你,我可不是爲你着想!”
楚蕭離點頭,依舊不說話。
慕容紫將亮澄澄的眼珠子轉了轉,道,“你的英明,要毀也得毀在我手上。”
楚蕭離聽了便笑,點頭,滿臉都是縱容,“是是是,全給你毀。”
突然就沒脾氣了。
鬥嘴的樂趣在於旗鼓相當,慕容紫沒了對手,自覺無趣,再向外殿看看,問,“爲何還不宣晚膳,肚子都餓了。”
膽戰心驚了一天,臨了天黑時候還發了通火氣,不餓纔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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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她一問,楚蕭離總算有了動作,慢悠悠的起身來,舒展筋骨,好聲好氣的問她,“餓了?”
慕容紫一記白眼瞪向他——廢話!
楚蕭離莞爾,鳳眸裡光華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