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真是荒唐!”甯越曦不留情面的諷刺質問,“是你自己輕信慕容徵,這會兒再來自怨自艾,也不嫌晚?”
他走上前去,移身擋在慕容紫的前面,對楚雲晞挑釁,“明知道女兒身是你致命的弱點,你卻要告訴他,難道你敢說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期待?”
楚雲晞臉容一僵,宛如被尖利的毒針刺進心臟據!
期待……怎麼會沒有呢?
扭曲而隱忍的帝王之路里,承受了多少艱辛和苦澀揆?
她曾經有多麼渴求有人能夠理解她,支持她,知道她的所有,同時更包容她的所有!
她曾經以爲慕容徵會是那個人,孰料走錯一步,輸了整個天下!
見她眸色裡流露出痛苦的情緒,甯越曦非但不同情,反而言辭激烈,“本王原先還敬長公主大氣,孰料你枉爲儲君一場,心胸狹窄還不如尋常婦孺!”
“你胡說!”
被他戳中了軟肋最薄弱處,楚雲晞失控咆哮,清麗的面容優雅的面容因此扭曲,那猙獰的吼聲在冰窟裡久久迴盪,悽楚得無法言喻。
“本宮哪裡心胸狹窄?所做的哪件事不是爲了天下?!”
“是麼?那試問,如今你大楚可算太平?百姓可算安居?朝堂可算一心?後宮可算風平浪靜?”
楚雲晞怔怔然!
抓住她瞬間的失語,甯越曦擲地有聲,“且不論你的女兒身,不論你如何與皇位失之交臂,只看如今的楚國,楚蕭離君臨天下,治國有道,你可有異議?”
如此,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全都源於——私慾和不甘!
“你口口聲聲爲了所謂的‘對’,難道你不知,你執着的‘對’在旁人眼裡,更於這天下全是錯!”
楚雲晞不執一言,僵滯得無從反駁。
甯越曦說得對錯與否,她心中何嘗不清楚明白?
只是用着這些天下大義來矇蔽自己,麻木自己。
她是被當作儲君養大的女子,她對天下的抱負裡永遠都有着不甘。
從前是對沒有選擇的宿命,而今是因多年努力卻化作泡影的心血。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在她心中早就模糊得沒有定義。
她只想做個選擇,做個了斷,哪怕負盡天下!
這些複雜的心思,糾結的情感,竟是被一直做着縮頭烏龜的甯越曦穿透洞悉。
回身看了沉默的慕容紫一眼,他一身浩然正氣,指着她對楚雲晞道,“你說她不該專寵,真是可笑至極!敢問一句,歷朝歷代,哪個皇帝不曾專寵一人?你身爲女子,竟厚此薄彼到如斯地步,還是說,因爲你的父皇玄徵帝曾經獨寵蕭太后,你嫉妒楚蕭離,故而纔要藉機破壞這段姻緣?!”
皇族裡沒有血緣親情可言,誰能保證在皇權爭鬥中輸得徹底的楚雲晞,沒有在暗中恨過楚蕭離?
誅人誅心,奪人所愛永遠是最可怕的報復!
迎着他步步緊逼的目光,楚雲晞不停搖頭,微微開啓的脣齒想爲自己解釋,但始終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而甯越曦彷如在這一時變了個人,爲了曾經因他魂斷湖底的那個女子,仗義執言。
“你爲人狹隘,還妄圖做到讓自己在旁人眼中海納百川,仁義仁德!縱然失去皇權,做不成女帝,你捫心自問,恢復女兒身,嫁了你所愛的人,難道不足以彌補過往的失去?”
“閉嘴!你以爲你知道什麼?!”
楚雲晞的否定脫口而出,伴着早就在她心頭根深蒂固的怨恨。
甯越曦磊落言,“我知道我看到的。”
音落,死寂。
慕容紫悄然的拉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事到如今,還有何可言?
楚雲晞一步一步將自己和身邊所有的人都推到絕境,除了往眼前的萬丈深淵跳下,他們……無路可退。
甯越曦看出她憂慮,遞與她一記安撫的眼色,無比坦然,“既是要死,本王爲何不說個痛快!”
就當他小人之心,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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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向楚雲晞,他緩和少許的臉色冰冷依舊,從脣齒裡吐露出來的字句都是殘酷。
“長公主一邊孕育着與慕容相的骨肉,一邊背叛他,將來你當如何面對你腹中的孩兒?死後,又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今日一劫,生死定輸贏,到底怎樣的結果才能讓你滿意?你死他亡,纔算解脫?!若你始終了無生趣,爲何不早早的死去作罷!”
是不敢,還是不捨?!
甯越曦的話像是穿心的萬箭,一瞬間,把楚雲晞爲自己編造的謊言全部擊碎。
她先是怒不可遏,接着耳邊和腦中反覆不斷的將這些話語重複,再重複……自虐一般的傷害着自己。
然後又在突然之間,她陡然僵滯,瞠目定定望住某一處,彷彿化成了一塊悲怨的頑石。
眼眸因此空洞了,臉色也隨之慘白。
最後,終是恍然大悟,難抑的兀自痛苦,無以復加。
“我沒有……”她低聲喃喃,在腦海中遍尋說辭,皆是無力,“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楚雲晞!!”甯越曦大聲呵斥,如雷貫耳。
她下意識的向她看去,一時被他震住。
便是連慕容紫都不可思議,未料想甯越曦還有這麼威嚴的時候。
只聽他道,“你若還有一點良知善意,至少放過她!”
放過——她?
聽了甯越曦的話,若說前一刻慕容紫還微有佩服他的正義,此時又覺着此人有些犯傻,都走到這一步,怎可能……
“放過……”
楚雲晞失神低語,發直的雙眼沒有看任何一人,從她口中發出的話音飄渺虛浮,但確實讓人聽得清楚。
“對,放了她。”
甯越曦循循善誘,不動聲色的將慕容紫輕輕推向前,看似平靜的深眸盡頭,正激烈的向她暗示——走!
走?
慕容紫心裡怪覺,腳步倒是在他的推助下有了小心的移動。
更怪的是,楚雲晞居然無動於衷!
好似她已經陷入自我之境,與外界所有都斷了聯繫。
難道是——蕭家的音攻?!
疑惑的眼神剛落到甯越曦的臉龐上,就見他輕而明顯的將眼皮閉合了下,轉而眼色裡只剩下急切的催促。
不敢耽誤,匆匆回以感激,慕容紫轉身就走。
大抵這是他保命的絕技了,不到最後的時候,絕不會輕易用出來。
出去之後呢?
她混亂的想着,背脊一片發涼。
那些暗衛雖有不解,眼見慕容紫往回行了十幾步,不由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該阻攔還是視若不見。
正與此時,忽聽曠闊深寂的冰洞裡響起一縷單調的絃音,如利箭,如誰人惡意的勾弄了琴絃。
‘錚’地一聲拉得極爲亢長,從衆人身後的洞穴裡傳出——
猝不及防!
細微得不着痕跡的銀光閃過,呆如木雞的楚雲晞如夢初醒,眸色頓時恢復明亮!
左邊臉頰上的痛感傳來,她垂眸看去,不知被什麼割破了一寸有餘的傷口,一滴鮮紅的血液如淚滴落而下,喚回她的神思。
那傷了她的纖細得肉眼幾乎無法看清的銀弦,已然從甯越曦的肩頭穿過,染了他的血液之後,變作紅色的絲線,精準的纏住慕容紫的手腕。
——只消她稍微用力,整隻手就會被弦絲齊齊勒斷!
順着琴絲的另一端尋看去,就在他們面前將入的洞穴裡,一個久違的聲音空幽響起,“我曾聽說蕭家音攻,最厲害的乃是言語攝心,今日一見,實屬有幸。有趣的是,練就這門功夫,只能留存內力,是以最高境界,能夠讓人成爲傀儡,一生爲己所用,可惜的是……”
他輕慢的笑了聲,話語透着戲謔,“看來吾皇沒有將這門功夫練就到家,哦不對,四殿下還未繼承大統,算不得北皇,真是可惜了……”
“商靄!”
逃脫不成,慕容紫衝
着聲音傳出的方向切齒道。
迴應她的是商靄愉悅的笑音,還有他輕柔安撫的語調,“有勞皇貴妃娘娘記掛,莫急,莫怕,在下定讓你在黃泉路上,等到楚蕭離。”
言罷,冷不防絃斷,慕容紫直覺手腕一鬆,卻聽甯越曦痛苦的低聲悶哼,那根詭異的細弦生生在他肩頭崩斷,兩端同時向他施加無法承受的劇痛!
隨之,他向前噴出一口血霧,不受控制的搖晃了下,差點不支跪地。
慕容紫心一緊,行近扶他,“你沒事吧?”
甯越曦蹙眉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臉色霎時慘白,脣角還掛着血絲,想來內傷不輕。
這時,清幽悅耳的琴聲纔是真正響起。
一弦是一弦,一音是一音。
清晰明快,如置身遠山深處,聽見甘泉跳躍,又如天籟靡靡,久久不散,輕易搗碎了人心。
“凝神,別去聽!”甯越曦捏了身旁正要細聽的女子一把,強忍肩上的痛楚對她道。
慕容紫怔回了神,滿臉錯愕。
得甯越曦往她手裡塞了只香囊,叮囑道,“用這個,裡面的草藥能暫且抵禦。”
停了停,他似有所慮,再道,“不會對你的孩兒有害。”
這般時候,多得他有心。
握着手中的錦帛的香囊,一股沁苦清爽的味兒漫入鼻端,慕容紫頓時感到輕鬆了些許。
“……多謝。”
“無需謝我,這是欠你的。”
甯越曦沒在看她,相反將視線移往別處,姿態逃避。
又因慕容紫時才情急之下過來攙扶住他,這時她才發現二人離得有些近,連她說話時,從口中吐出的白霧都盡數拂擾到他側臉上。
不免使人窘迫。
慕容紫慢半拍的有了意識,侷促的將扶住他臂膀的雙手收回。
孰料剛一鬆開,甯越曦反手將她整個人攬住,使得她像是在他的庇護下,受他呵護。
她微驚,忙拿眼色瞪他,想要撇清。
“你是我表妹!”甯越曦堅持,攬着她的手稍用了些力,軟下語氣,“還是楚皇心愛的女人。”
慕容紫愣住。
甯越曦理直氣壯,“他不在,我且代他好生照顧你,不至於將來不好交代。”
這番話合情合理,她便不多扭捏了。
說起來,真沒想到甯越曦在這時候會表現出大善之行。
由是從前他因爲膽小懦弱所爲的惡,都變得不值一談。
餘光不自覺看向正看着他們這方動靜的楚雲晞,見她神情冷漠,宛如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經過先前音術的迷惑,興許她醒然了幾分,也興許醒然過後,更多的是茫然不知所措。
在她絕望的臉孔上,慕容紫似尋到了與另一人相似的眼色神韻。
心忽的一沉,那個人的臉貌和身形便完完整整的出現在她的腦中,彷彿伸手就可以觸及。
彷彿,能夠立刻拉住他的衣角,捲入他的懷抱,被他的氣息所淹沒……
難過的低下頭,她凝眉不展,死死咬脣。
這個時候,楚蕭離在哪裡?
隨着琴音的奏起,從冰洞裡面走出一人。
衆目望去,只見那抹淡影逐漸清晰,更在楚雲晞起了變化的神色裡,看出端倪。
那是關寧。
要如何來形容呢?
慕容紫靜默的注視走出來的婦人,不得不說,是有些震驚的。
她的頭髮全白了,與周圍的凝結了不知多少年的冰魄相互相映,仿若只要置於烈日之下,就會消融成水,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的臉容並不飽滿,常年備受煎熬和摧殘,使得臉上的皮膚鬆弛垮下,蒼老非常。
無神的雙目被同樣銀白的睫羽覆去大半,看不到裡面的眸光,更似失明之人。
她的
穿着極爲普通的衣裳,素色單薄的錦緞,隨着她小心翼翼的邁出步子,不經意間勾勒出她身體的枯瘦。
便是這樣一個沒有姿色,更無皇族高貴氣度可言的婦人,乃爲當朝關太后的嫡親妹妹,前廢太子楚雲陽的生母,玄徵帝的賢妃。
“母親!”
楚雲晞顫聲輕喚,迎了上去,握住她的雙手。
遺憾關寧卻無動於衷,只在女兒來到自己面前時頓下步子,沒有表情,不言不語,不看任何人,任何地方。
除了呼吸。
楚雲晞根本不介意,握着母親的手,將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幾遍,自責道,“對不起,是女兒不孝,女兒來晚了……”
被她握住的手涼透了,她心疼難當,“爲什麼這麼冷?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說着,楚雲晞空出一隻手想去解肩上的狐裘披風,摸了個空纔想起,不時前她將披風給了慕容紫。
見狀,慕容紫沒有多想,主動將披風解下,走去交給她。
望住禦寒的狐裘,楚雲晞略有猶豫。
只一瞬,她神色恢復如常,“就算你這樣做,我也……”
“沒指望你心有愧疚。”
截斷她的話,慕容紫移開眼眸,冷然淡語,“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她可沒想用這點微不足道的舉動感動了楚雲晞,爲自己求來一線生機。
——那是決然不可能的!
再將着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關寧看了看,她想了下,還是道,“不說什麼蒼生大義,我們各人都覺得自己沒錯,你亦是。”
楚雲晞微有顫動,默了片刻,道,“你可有話想對我說?”
慕容紫懷疑的看了她一眼,她知她的意思,便接道,“我盡力而爲。”
盡力而爲……
若心中認定不能爲,縱使盡力也是成不了的。
罷了。
想到自己可能有去無回,慕容紫顧不了太多。
“假如,今日讓長公主如願以償,天下必定大亂。自然,我相信公主有能耐控制大局,但商靄不能留。”
楚雲晞慘淡的笑了笑,語意深長,“你放心,不用我動手,他只爲求死。”
“是麼?”慕容紫揚起自嘲的笑,“原是我多事了。”
都是求死之人,心中怨恨難平。
若要算起來,究其因果,這風波風浪卻是因爲藍翎不得洛宇文所愛,拋棄了親生兒子才被掀起。
生靈塗炭,皆因一人之痛。
真真世事難料。
沉息了一口氣,慕容紫最後請求道,“那就請公主放開心胸,好好爲自己和腹中的孩兒活吧。”
她都是將死之人了,正如楚雲晞先前所言,求的那些就算成不了,那時她都死絕了,哪裡還能顧得了那麼多?
……
須臾,楚雲晞如願用慕容紫換了關寧,帶着部分暗衛離開此地,還……留下了一個甯越曦。
琴聲未停,兩人看看身後的幾個暗衛,不約而同的露出諷刺又無奈的表情。
甯越曦嘴不饒人,笑道,“虧得表妹一心爲她,憑你我之力,怎可能輕易逃脫得出去?”
說完冷哼一聲,說沒有怨氣都是假的。
大難臨頭,還要端什麼皇族風範?
那商靄最擅折磨手段,在北狄的時候,甯越曦險些吃他大虧,死在他手裡,到了今日,還是逃不掉。
慕容紫冷颼颼的望他,閒淡回擊,“早知如此,四表哥就該把最厲害的絕招用在他身上,你我不至於死得太難看。”
甯越曦一窒,搖了搖頭,“楚蕭離怎麼受得了你!”
先步入巨大的冰窟。
慕容紫隨同跟上,幾步行進,眼前豁然開朗,滿眼冰藍。
頭頂宛如巨大的蒼穹,冰壁上萬年不滅的燈火將光映進了層層寒冰中,不斷折射出細碎繁多的光亮
,形成無盡的星河。
星河之下,商靄久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