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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正中,早朝。ai愨鵡琻
宣政殿內羣臣三跪九叩,恭迎聖駕。
天還暗着,九丈高的大門向外敞開,正對整個京城的中軸線。
殿內,黑曜石鋪成的四十九級臺階的盡頭,用黃金雕鑄加以珍奇寶石鑲嵌的龍椅端放正中,華麗無匹的向世人昭顯着這個位置的尊貴和獨一無二。
而身爲楚國的天子,楚蕭離此刻正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打盹罘。
寬闊的大殿鴉雀無聲,獨獨戶部和禮部的兩位尚書大人比肩站在殿中,自他們兢業的向吾皇奏報完十日後的選秀鉅細,彎腰拱手的姿勢維持不動足有半刻鐘。
萬歲爺打瞌睡,哪個敢擾?
靜默颶。
逢着開春的季節,從殿外吹來的風徐徐的拂面,一派沉寂好夢的氣氛……
雖然近來大楚內外安泰,沒什麼要緊的事,但羣臣對於萬歲爺沒有找藉口賴掉早朝還是深感欣慰的。
可是眼下的情況,估摸衆大臣又打心底的覺得,還不如不上呢!
又過了半刻鐘。
禮部的尚書大人已近古稀之年了,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打算將新帝的第一次選秀完滿辦過之後就要告老還鄉榮歸故里的。
他一把老骨頭了,站久都犯暈,更別說彎腰抱拳一直不動。
挨着他旁邊站的戶部尚書是他的門生,去年才得提拔上來,見他老人家豆大的汗冒個不停,臉色也越發不好,當學生的心裡那叫一個慌!
斗膽掀起眼皮往高階的盡頭望去,皇上睡得正香,那和顏悅色的模樣,嘴角還有明顯的上翹,像是在做個好夢。
戶部尚書眉頭緊了緊,實在不敢擾君美夢,轉了一念,遂回身向站在文臣前頭,當今萬歲爺最信賴的寵臣看去——
可憐巴巴的小眼神裡都是求救:慕容宰相,救命啊!!
正抱手走神的慕容徵收到人家直白的請求,總不好見死不救。
擡眼瞅了那龍椅上的男子一眼,嘖,竟然能睡着了去,昨兒個晚上是有多激烈啊……
“咳!咳咳!!!”
空寂的大殿裡,不和諧的咳嗽聲迴盪開,以手支着腦袋打瞌睡的楚蕭離聞聲差點往前栽倒!
他是習武之人,反映迅速,只略略往前傾了傾身子就不着痕跡的收回。
繼而調整坐姿,一本正經的肅色掃望羣臣,假裝之前是在沉思。
“既然是這般……”
垂眸看着戶部和禮部的兩位正三品大員,萬歲爺努力回想在自己睡過去之前,他們說了什麼來着?
哦,楚蕭離想起來了,是選秀的事。
“既是這般,就依照兩位愛卿奏報的去辦吧。”
言罷,起身,極度自然的望向候在旁邊的宋桓。
宋大總管心領神會,扯了脖子張開嘴,中氣十足的宣,“退朝——”
……
皇上打着呵欠先走,之後羣臣自宣政殿魚貫而出。
慕容徵剛踱出正殿沒多遠,身後喊他‘留步’的大臣好多一片。
“慕容相,今日這情況……是個什麼情況?”最先問話的是一箇中書侍郎,玄徵末年調任上京,纔將三十出頭,有着大好的前程,是個極會看眼色的人。
眼下正逢着選秀的緊要關頭,表面上看是爲皇上充盈後宮,實則又是對朝野權利做新的劃分。
後宮裡能夠排得上號的妃嬪,定都出自有權有勢的大家族。
剩下的位置,由高到低,論勢力和長遠,緊着皇上想要重用的選。
那些被送進宮的女子們容貌才德反而都是次要。
又到了重新站陣營的時候,雪宮祭祀的風波,雲晞公主的真正身份是衆人避而不談的心知肚明!
這些都影響着選秀的結果,而選秀的結果,又直接關係着他們這羣臣子的仕途前景。
還有今日,皇上正當盛年,如日中天,三年前領兵打仗,不少武將都親眼目睹過他的風采,說他真的在打瞌睡,朝中大半的人都不信!
種種輕微的異樣,都足矣成爲讓他們草木皆兵的理由。
傳言太多,聖心難測。
慕容紫被中書侍郎拉住,平時保持中立的大臣統是都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問。
一來是爲仕途擔心,二來也是想先爲自己入宮的女兒抑或妹妹討個口風。
後宮也有拉幫結派的!
“還請慕容相示下,讓下官們心裡有個數。”
此話一出,其他人紛紛附合。
慕容徵兩手攏在寬大的雲袖裡,難得露出憂國憂民的惆悵表情。
將衆人的臉孔緩緩掃望完畢,他昂起下巴,半眯眼眸,看着宮闕之後漸而泛起的晨曦,先是沉吟。
半響後一口老氣,慕容相嘆得悠長,“莫慌,今日並非是皇上有心暗示什麼,雪宮祭祀時無淚宮的狂徒藉機生事,諸位那麼快就忘記了麼?”
有人立刻道,“慕容相是想說皇上的傷麼?”
“都過去十幾日,看起來龍體應當無恙啊……”
“對啊,皇上昨兒個才彎弓射白熊,那張弓重過百斤,怎可能就……”
慕容徵懶得與他們多費脣舌,故意壓低了話音,神秘至極的道,“正因不想讓衆位大人多憂他的聖體,皇上纔有此一舉,反而引發痊癒沒得多久的傷。”
末了他神情更加,望着宣政殿裡頭愁了一眼,不能再逼真了,任何言語都是多餘。
皇上這是體貼你們,別不知好歹,胡亂猜測了!
留下一番叫人感恩戴德的話,慕容徵趁人不備,溜得飛快。
等到若干大人們在感激涕零中回過神來,纔是察覺慕容相這說了等於白說,更大有聲東擊西的之嫌。
在着這個小圈子離得不遠處,聚集着另一簇小圈子,以太傅大人爲首。
慕容淵看似在和剛緩過氣來的禮部尚書寒暄,眼色卻始終暗自觀望三兒子那頭的動靜。
雖然讓庶女入宮這件事是他有意爲之,爲的也不過是試探離帝對女兒的態度。
在這一點上,他與慕容徵的用意相同:都想借着女兒和皇帝套近乎。
故而慕容徵早就曉得父親此舉,卻沒有做任何阻攔。
但在最後想要達成的目的上,又是截然不同。
老子打算的是,一旦楚蕭離對女兒用情至深,那就是個弱點,要擊垮他,當以此爲重。
兒子呢,則是想讓四娘帶給楚蕭離一份牽掛,將來族人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慕容淵根深蒂固的認爲,不孝子翅膀硬了就忘記誰養着他長大,教他弄權擺術。
離帝終歸不是正統的,不正就當換!
慕容徵卻也覺得,跟着他那食古不化的老父親,纔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父子兩對彼此的心思都揣摩透了,就看你來我往間,誰使的手段更勝一籌,慕容紫更能先如了誰的意。
寶都押在了同一個人身上,不管那人知不知,有這般厲害的父兄,想不縱橫六宮都難呢。
……
就在爺倆各自綢繆時,太傅府上,毫不知情的慕容紫勉強坐到了偏廳的飯桌前,對住滿目可口的早飯,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
她懨懨的,全身都在疼。
早先的梳洗可謂生不如死,越洗越清醒,昨兒個自己的熱情奔放是全都回想起來了。
她就納了悶了,有那麼的……餓嗎?!
還有楚蕭離實在夠混蛋!一次又一次,一次還一次,沒完沒了的對她說些不要臉的話,叫她這穿越來的想着都憤慨!
更還有……
他存着壞心留下無數印記,生怕她不曉得似的。
以至於原本她想泡澡解乏,結果最後急火攻心,差點把自己活活淹死在不大的木桶裡!
出息!
心已然夠堵得慌,冷不防鼻子一癢,慕容紫毫無防備的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腦子都打懵了。
纔將拿起的筷子‘砰’聲放下,她深深蹙眉:哪個混蛋呢這是,吃飽沒事幹就琢磨着怎麼算計她?
“我纔不會認輸!”
大義凜然的說罷,身後一個從容溫和的聲音傳來,“你不和哪個認輸?”
慕容紫背脊骨一涼,母親來了!
靈霜見到夫人,眼淚差點沒冒出來。
我的天老爺——
小姐這早晨像是中了邪,把人都堵在寢房外面,梳洗穿戴都不讓伺候,先前對着早飯不用,聳鼻子擠眼睛摔東西,到底是在幹嘛呢!
吩咐丫鬟們都退下,寧珮煙坐到女兒的身邊去,探手捏住她的下巴轉來正對自己,將她那張負氣的臉打量了一番,纔是露出個意味不明的淡笑,什麼也沒說。
送開手,她又主動拿了空碗和勺子去舀熱乎乎的小米粥。
後而把粥推到女兒的面前,語氣是拿捏有度,點到爲止,“勞累一夜,總要吃些東西。”
慕容紫驚悚!
“母親您……知道了?”
還是說來的時候正巧和萬歲爺碰了個面,有過一場她不曉得的對話……
若是這樣就真的太可怕了!
慕容紫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昨夜發生的事全然超出她的接受和控制,從前只是意識,不願意承認,總覺着自己還有退路可走。
如今呢?
她很亂,亂得當母親來到自己的眼前,一面忙着心虛,一面又渴望急於訴說。
見着女兒難得露出一驚一乍的樣子,相較數月前在蘇城那夜過後她的鎮定,寧珮煙自是更欣喜眼前的這一張臉的表情。
她溫淡道,“是知道了,不過沒有撞見,我來的那會兒你睡得還熟。”
慕容紫埋頭喝粥,恐怕自己的這顆腦袋,往後再也難在母親的面前理直氣壯的擡起來了。
再繼續聽着她的大公主慈母說,“其實這並不得什麼,他願意爲了你放下身份漏夜偷偷的跑來,已是足夠的證明了。”
證明什麼?
慕容紫鼓起勇氣看向母親,擠出個難看的笑,“爲何女兒覺得,母親口中的那個‘他’,喚得這樣簡單,好像只是在提及一個尋常男子。”
到了這一步,她再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不去想楚蕭離,也不要去……喜歡他!
這與在蘇城時候,鐵心此生要擺脫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若要喜歡,她又需要付出多少,忍受多少,又能得到多少?
是的!
她計較,因爲在意得都快瘋了!
寧珮煙曉得她因何而困擾,揚起眉混不在意道,“依着爲娘看,咱們萬歲爺獨獨爲了你做到這一步,已是把自己當成尋常的男人來看了。”
頓下喝粥的動作,慕容紫捏緊了手裡的小勺子,自己同自己過不去,“那又如何?他根本不是。”
看女兒愁眉不展,寧氏將來時的預想化作肯定。
她是過來人,更是個自小在宮廷長大的人,早就料到女兒與大楚的皇宮有緣。
躲不過的事兒,坦坦然的接受了,再來依着心思一點一點的改,總要比一味抗拒,最後玉石俱焚要好。
再者說了,眼下看女兒的反映,缺的只是誰來推一把。
這方面,北狄的大公主乃箇中高手。
“今日就只有我們母女二人在,爲娘便與你把話都挑明瞭說吧,你父親和哥哥都是希望你入了帝王家的,否則不會一個明裡藉機行事,一個暗中推波助瀾。”
明裡的是寧氏的丈夫,暗中的是她親生的兒子。
哪個她不瞭解?
這麼多年了,寧珮煙心如明鏡,她太曉得如何做好玩弄權術的男人的妻子和母親。
三個兒子那是頂天立地,吃點苦頭算人生閱歷,皮肉之痛是意志磨練,當下苦難落到她唯一的女兒身上,她心疼得很!
“上元節前你爹叫我從三個庶女當中選一個過到膝下,其實我早曉得藍氏的兩個女兒都不成,卻還是選了慕容若芩,你可知爲何?”
慕容紫不是個笨的,對近來發生的事她多半後知後覺。
父親向太后求情讓她回家調養,她一回就遇上這樣的事,說是巧合,未免太刻意了。
於是她做猜測,“母親猜到父親的心思了?”
“沒錯兒,給你說對了,看來我女兒還有得救。”寧珮煙眉眼含笑,話裡的調侃和任重道遠讓慕容紫目瞪口呆。
慕容家的當家主母做得太久,太久沒搬權弄勢,忽然本性的流露,饒是親生女兒也承受不來!
寧珮煙神清氣爽的說道,“這兩個月,你爹去吳氏那處的次數最多,吳氏不如金氏漂亮,更沒有藍氏風情,他若沒個別的心思,怎會如此勤快?昨日的戲全是爲演給你看,就爲求你一個反映。”
她不屑的哼笑,男人們這些手段,使得真是——粗糙!
“上元節前他叫我選人,他豈會不曉得我中意有規矩的?哪怕藍氏有兩個女兒,可她教出來的都難登大雅之堂,再加上自來藍氏就不安分,處處同我較勁,我不與她計較是不想失了身份,她倒好,蠢得妄圖借還沒升天的女兒做得道的雞犬,她都能把我從慕容家女主人的位置上拉下來,我這些個年頭纔是白活了。”
寧珮煙說着便笑起來,搖搖頭,勝者爲王的淡然。
眼角眉梢只有一個意思:和我做對?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的斤兩。
最絕的是,她舉止話語無不透着端莊高貴,公主就是公主,氣度風範與生俱來。
緩息了下,她接着道,“罷了,且說你爹,他想打什麼主意,一個眼神我就能瞧出來,我便也隨了他的意思,省得將他逼急了,還不曉得他又會如何來逼你。”
話停在這處,她看了女兒一眼,“昨夜有個人以爲自己武功高強,卻不知還有個人早就做了吩咐,撤掉府中大半守衛,不然……”
慕容紫早已經對自己這個曾經看起來穩重內斂的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得她一抹深意十足的眼神,她連忙回以‘謹遵示下’的神態表情。
寧珮煙很滿意女兒的反映,畢竟就那麼獨一個。
小時腦子太簡單,她總擔心女兒吃了大虧也只能吵吵嚷嚷,好些事情是教都教不會。
後而一下子突然變得寡言了,性情天翻地覆不說,瞧着就是個有主意的,讓她再說些什麼,卻都無從說起。
如今送算找回做母親的滋味兒,不就是如何地將一顆都送到面前的熱乎乎的心弄得死心塌地麼?
不就是再進到宮裡去叫那些各懷鬼胎的女人曉得——誰纔是正主兒的是麼?
寧珮煙看得清楚,端得明白,要鬥,她狠起來比哪個都鬥得厲害!
她親生的女兒豈會遜色?
“如今你這麼不上也不下的,不趁着他真心喜歡你的時候把他抓牢了,等到選秀過後,宮裡百花齊放,就是他不想,也得按着祖宗定的規矩挨着各個宮苑逛個遍,你呢,過幾日就要回宮,避無可避,不若順應心意,免得難受了自個兒,得意了別個,我也實話同你說了,吳氏教出來的女兒精煉得很,她進到宮裡,初初是爲激你,你若還不開竅,將來就會取代你!”
聽着‘取代’這兩個字,慕容紫陡然一僵,忍不住色變!
放空的心懸高不下,對着寧氏小嘴半開,還沒說上話,寧氏伸手溫柔的撫她的臉,看她的眸光欣賞有之,疼愛有之。
“莫怕,凡事有爲娘在,我寧珮煙的女兒,說才貌雙絕都是虛的,你乃世家嫡女,朝中有你父親和哥哥撐着,後宮有我的人爲你暗自打點,最最緊要關鍵的是,當下聖心只屬意着你,我便只想聽你一句準話,他這個人,還有他的心,你要是不要?”
早就沒有別的選擇。
離開了皇宮,她還能去哪裡?
心早已經爲那個人留下,想不認都不行了。
“母親。”慕容紫渾身都在輕顫,深瞳裡的光彩激盪得厲害,終於親口承認,“我想要他……只成爲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