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菩提庵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李宛看着她的眼神別有深意,好像是在確認她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她要他上戰場助燕君銘一臂之力,以爲不過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是她卻忘了,戰場上,本來就是一個充滿血腥和殺戮之地。他一非統帥二非幕僚,他是趙國降將,是許多將軍中的一個,是那偌大戰局中的一顆棋子。
當初跟着的是燕君行,他們彼此憎恨卻又彼此瞭解,燕君行自然能將他的優點發揮到最大。可是如今,他跟隨的是率領新將的燕君銘……
李宛畢竟是人,不是神。若死,便不能復生。
棋歸哭了半晌,燕君行倒了一杯茶給她,捧在手裡還是溫熱的,喝下去之後,果然覺得舒服了許多。
“好些了麼?”
棋歸猶在哽咽,抽泣着往他懷裡靠。
燕君行把她推開,讓她坐好。棋歸不肯,死活要往他懷裡靠。一來二去,燕君行先心軟了,由着她靠了進來,靠在自己懷裡。
“我,剛剛,我剛剛……突然看到李宛,被懸於城牆,被人,射箭穿,穿心而死……”棋歸哭得停不下來,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把這句話說全了。
“是做夢?”燕君行有些疑惑。
棋歸揪住他的頭髮,手鬆了,又緊,最終,深深地嚥了一口氣,哽咽道;“不,當時我並沒有睡着。李宛精通異術,那,那必定是他發回來向我求救的信號!”
西域蠱毒中,確實有這麼一種種夢之蠱,這個若是去問璞玉,一問便知。
燕君行半信半疑,但棋歸的傷心做不得假,他只好摟着她,輕輕撫摸她的背脊,安慰她。棋歸哭得停不下來,不知道爲什麼,渾身戰慄,那種後知後覺,悲傷絕望的感覺讓她身不由己。
後來睡着了,還躺在燕君行懷裡,間或抽搐一下。燕君行撫摸着她漸漸冷下來的手臂,然後把她扶到牀上給她清理乾淨了蓋好被子讓她睡下。
橫豎今夜無法入眠。
燕君行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了。
百合正在門口打盹兒,燕君行出來了,倒把她嚇了一跳:“駙馬?”
燕君行道:“你照顧好公主,我進宮一趟。”
百合愣了愣:“現在?”
燕君行沒有回答她,甚至連頭也沒有回。喜兒追了出去,結果只看到他親自從馬廄裡牽出愛騎麒麟,一路策馬狂奔出府,只留下一個背影。
百合也追了上來,卻只趕上洞開的武侯爵府大門,和驚愕的喜兒。
“駙馬這是……”
喜兒低聲道:“我跟了爺這些日子,卻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心煩意亂的樣子。”
百合怔了怔。
今晚的月亮格外亮。
燕君行單槍匹馬,偕月而出,整條街道早就已經空了,家家戶戶屋門緊閉,門內是最普通不過的家長裡短,凡塵煙火。完全不理門外的馬蹄。
倒像是這世上只有他一人如此心煩似的。
李宛。
這個人,就如同一道魔障,一根刺,深深籠罩在他的頭頂,紮在他的心裡。
那麼多年了,他從一開始的快意沙場,鮮衣怒馬,慢慢地變得束縛重重。腳下好像纏着一層一層的枷鎖,讓他半步都邁不開腳。
棋歸,我心裡苦,你知道麼?
跑得出了汗,燕君行拉住了麒麟,慢慢地冷靜下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城郊。眼前是一片曠野,彷彿只要再走一步,就可以海闊天空。這世上的什麼也不用在乎了。
也不用管去他/媽的李宛,那個彷彿陰魂不散的人。
就算棋歸哭着求他……
他有些忡怔,眼前突然浮現她淚流滿面的模樣。
下意識地,他緊緊拉住了手中的馬繮。
有人對他說過,大將軍自當胸懷天下,又豈能因兒女私情而束手自縛!
當初他爲之一哂。有人覺得他不過是趙國舊部的棋子,他愛上了趙國公主,然後就甘願成爲墊腳石,被人踩着一步一步往上走。偏偏他還甘之如飴。
而那個操控全局的人,就是李宛!
燕君行低下頭,心道,我不甘心!
“燕君行……”
如夢靨一般的聲音響起,他猛的回過頭,卻只看到身後空曠一片。然後不由得苦笑。她嬌氣,哭成那樣,早就睡下了,何況也出不了城門。
“燕君行!”
座下的良駒突然開始焦躁不安,馱着他原地打了好幾個轉。他勒住馬匹,也掉了個頭,然後擡起頭的一瞬間,看到了一副簡直要嚇死他的畫面!
“趙棋歸!”
月色下,棋歸顫顫巍巍,騎的赫然是番邦進貢的烈馬青龍!那馬匹在月色下,渾身泛青,根根鬃毛似乎都閃着瑩瑩的光彩。
她亦是獨身而來,而且還披頭散髮,身上披着青色的披風,明明應該英姿颯爽,可她偏偏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燕君行!”她朝他奔來,搖搖欲墜地伸出自己的雙手。
燕君行顧不得錯愕,在她經過自己身邊的時候,連忙一伸手把她抱了過來放在自己身前。
棋歸急道:“青龍跑了,青龍!”
一聽就知道是她的摳脾氣發作,青龍很貴的!
燕君行按住她,比了個手勢塞進嘴裡,吹起了嘹亮的一聲口哨,在月光下拉得長長的。青龍竟然就停了下來,然後慢悠悠地開始往回跑。
棋歸驚魂未定,癱在燕君行胸口上,大口地喘氣。這才覺得害怕。
燕君行抓住她的手,發現她抖得厲害,心中不由得自責。
“你怎麼來了?”
“想你了……不知道你去哪兒了。”棋歸低聲道。
“騎着青龍?”
“麒麟跑得太快,騎其他的馬我怕追不上你。”
“怎麼一個人來了?”
“他們沒追上我。”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整條街,都是你的馬蹄聲……麒麟是一等一等的好馬,跑起來,就是和別的馬不一樣”,她擡起頭,眼睛都在發光,道,“就像您一樣,只要站在那兒,就和別人都不一樣。”
“……”燕君行哭笑不得,把她往自己心口上按了按。
“趙棋歸。”
“嗯?”
“今兒我正正經經地問你一個問題,你也正正經經地答我。”
棋歸被他的表情嚇着了,她不由得往他懷裡縮了縮,連腿都縮了起來,顫聲道:“將,將軍啊,我追了您一路,好害怕啊……”
“別撒嬌!”
棋歸欲哭無淚。她剛剛發現李宛的那點那點心思。雖然她什麼都沒幹,可總有一點做賊心虛的感覺。
尤其是燕君行心煩意亂,她完全感覺得到。只怕燕君行問起這件事,她恐怕會百口莫辯。
燕君行用力把她的臉掰直了,讓她對着自己,讓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眼中的認真。
“我問你,你到底是爲什麼,而嫁給我?”
“……”
過了半晌,棋歸鬆了一口氣,撫着自己的胸口,道:“原來你是要問這個啊,早說嘛!”
……什麼叫原來是要問這個?還怪他不早說!
燕君行瞪着她不說話。
棋歸訕笑了一聲,道:“那不是,你非要娶我嗎……”
看他臉色不對,棋歸連忙道:“您別生氣啊,我想想,我想想。”
“……還要想?!”燕君行徹底暴躁了!
在他真正要發怒之前,棋歸連忙一把摟住他,眼睛也閉上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顫聲道:“你,你別發脾氣!我害怕!”
燕君行推了她兩下,沒推開。
棋歸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說就是了。”
說到這個棋歸真是好冤枉。她好好的流浪,是那該死的陳錦華把她弄暈然後偷樑換柱的,也是燕君行連哄帶騙把她哄回來的。
結果呢,當年王后的大刀在前,燕君行的哄騙在後,她一不小心就把身子丟了,一不小心就生了第一個孩子!
她苦笑,道:“將軍,當年我和您圓房之前,耿嬤嬤把我叫去,說了一句話。她說,這亂世之中,女子妄圖保身,是萬萬不行的。”
燕君行一怔,他倒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出,想通了便倒抽一口冷氣,道:“所以你……”
棋歸低聲道:“我說實話,您別生氣啊。當時,您是燕國赤手可熱的驃騎大將軍,可我呢,我不過是個流浪的公主。你對我一向居高臨下,你想要我,我又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我不是……”
“那時候,我是怨您的,或許您自己不知道”,棋歸微微坐直了身子,神色有些迷惘,“怨您把我當個玩物,怨您要將我相贈,怨您哄了我回去,卻讓我身不由己……”
“棋歸,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對您好的。”
棋歸苦笑了一聲,輕聲道:“我知道您在想什麼。有人說你做了趙國的女婿,趙國人藉着你平步青雲。將軍啊,您可不能沒有良心。當初是您哄了我來,然後是您想要收納八部騎兵。你爲刀俎我爲魚肉。如今你倒不痛快了,我是你的髮妻,爲你活爲你死。而這天下人給的虛名都要我擔,彷彿我還佔了你好大的便宜似的。”
她猛的回過頭,道:“如今,連你也問我,當初爲何嫁你。我趙棋歸從來沒有那樣的宏韜偉略,知道怎麼爲自己的母國步步爲營。不過也不錯,擔了這個虛名,起碼我可以名垂千史。說起來,倒是我佔了便宜。”
燕君行百口莫辯,是啊,八部騎兵幫了他不少忙,他不能佔着別人的便宜,還要不甘心吧。
他惱道:“都是李宛……”
棋歸低聲道:“你也不用把責任都推給李宛。你把我騙回來,李宛可沒有逼你。你以爲只有你一人,從前是自由自在的?”
她咄咄逼人,道:“你以爲當初若是讓我選,我會選擇嫁給你,或者是任何一個武將貴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