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宮的第一年, 遇上了她。那是三月的江南,煙雨朦朧。每年三月那裡都會舉辦一場詩會,那屆詩會她拔得了頭籌。雖然她穿着男裝, 但我一眼就能認出來了。她安靜的時候嫺靜典雅;笑起來的時候溫柔甜美;受委屈了她總是皺着眉自己默默的承受, 不抱怨也不吵鬧。她常常叫我呆子, 她叫得溫柔、嬌俏。我以爲此生, 她便是我的妻, 我們會白頭到老,相愛一輩子。”
話說到這邊,阮石臉上的甜蜜忽而變得哀傷, “可我身在皇世,而她卻身在煙花之地。她厭倦皇宮, 我對煙花之地沒甚好感。我們之間的感情註定了只是一時的衝動。我以爲我能就這樣將她忘記, 然而這麼多年, 我越是刻意的離她遠點,便越是時常想念她, 我幾乎每時每刻都想見到她。”
阮石握着青花瓷杯,緩緩的在手中打轉,他眉頭微皺,“你知道那種刻骨銘心的的想念麼?蘇姑娘。”阮石用力的咬着牙齒,顫抖了一陣, 繼而又道:“它都快要將我折磨瘋了。”
“我瞞着母后, 偷跑出宮去找她。可她們說在我離開之後, 她惹了一場官司, 作爲嫌疑犯她被帶到了江陵。可過去的半年我幾乎把江陵城翻了個遍, 也沒有找到關於她的一絲蹤跡。她就這樣消失了,平白無故的消失了, 而跟着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押解她的衙役。我知道這件事不同尋常,所以翻了過去近十年的案件。我發現那些案件中報失蹤人口的幾乎佔了一大半,而且也都是平白無故的就消失了的。”
“就在我爲這件事感到煩惱的時候。江陵城裡出了命案。”阮石睜開眼睛看着我,“就是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從前我不信鬼神之道,覺得那都是沒本事的人用來自欺欺人的把戲。可那次的事情,若從案件的角度去看,我直到現在還是沒有結論。可那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覺得鳳辰肯定能幫我找到她。”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在那鬼城中的確是撿到她了。可她變了,變得冷漠,變得殘忍。這麼多年後的再次見面,居然是見着她掏人心來吃。很諷刺吧,蘇姑娘。我知道,這都我的報應,這是我當初丟下她不管的報應。”
話說到這邊,她驀然停止,緩緩的嘆了口氣,繼而再次閉上眼睛,似乎又一次的陷入了某種不可自拔的回憶。我能怎麼安慰他呢?
說不是他的錯?可當初明明就是他扔下寒枝不管不顧的呀。可那又怎麼能算作是個錯誤呢?就連二十一世紀那樣一個信息爆炸、人性開放的年代,他們這樣對等的身份要安慰平靜的相愛一輩子,也是一件及其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視禮義廉恥爲聖典的封建社會呢?
“呆子,其實也沒什麼可悲傷的。”我起身走到他對面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捂在手中,道:“既然爭不過現實,那就不要在糾結,懊惱已經發生的事情了吧。”
阮石無奈的笑了笑,道:“蘇姑娘,你有刻骨銘心的愛過麼?”
“起碼你知道她也刻骨銘心的愛着你。相愛不一定非要成親,成親也不一定非要相愛。寒枝是個豁達的女子,我想你心中有她,她便開心了。”我被逼得無話可說的時候,總是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來,事實上,刻骨銘心麼?鳳辰還沒有悲慘的離我而去,所以我還不知道這段暗戀是不是我的刻骨銘心。
“蘇姑娘,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阮石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然而他這話說得像是問我“蘇姑娘,今天吃否要吃青菜”一般輕描淡寫。他的話語着實讓我很無語。
“反正成親不一定非要相愛。可也總該找一個談得來的,心地善良的女子吧?”阮石睜開眼衝我笑着,不懷疑好意般的。
他原來是認真的,我這下算是再次將自己推入尷尬的境地了,“你總說我不守婦道。這樣你也敢要?你就不怕會貽笑大方、遺臭萬年?”
阮石放下茶杯,點點頭,道:“也是,你同鳳辰本就相愛,若我執意娶你爲後,那我豈不是又做了一件讓她心寒的事情了?”阮石笑得溫柔和煦。
而我關心的是,“鳳辰愛我?他心裡不是一直都藏着夏瑤的麼?”
阮石擡頭看向我,那張清雋的面龐上滿是戲謔,“這個問題,蘇姑娘還是去問鳳辰自己,比較好一點。”
“可是鳳辰他……”猛的一陣疼痛襲來,我捂着頭痛欲裂得快要爆炸的腦袋,耳朵裡面嗡嗡作響,我聽不清阮石的說話,身體亦像是不受控制般的倒在地上,阮石將我抱到牀上,然後緊緊的按着我哆嗦得厲害的雙手。
阮石喚來孔夜,又跟她說了些什麼,孔夜從腰間掏出一個皮布囊,然後取出一根針也不知道是往我身上哪裡紮了下去。隨之,我感到有些昏沉,意識開始模糊不清。此時此刻我所能感覺到的不僅僅只是無休止的劇烈疼痛了,我害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鳳辰了。
“蘇姑娘怕是中了魔障。孔夜,快去尋天師來。”
孔夜應命而去。阮石忽的俯下身湊到我耳旁,說道:“蘇姑娘莫怕,你的苦鳳辰都知道。他不會跟我一樣,扔下心愛的人不管不顧的。”
阮石這樣湊到爲耳邊輕聲呢喃,想必亦是在防止隔牆之耳。那他這番話又是個什麼意思?他說鳳辰都知道,知道什麼?知道夏瑤想要置我於死地麼?懲治夏瑤,他捨得麼?
我忽的開始明白了。或許鳳辰的計劃便是是從醉酒開始。鳳辰在江陵本身就是以釀酒爲生,一個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輕易的就醉酒了?或許夏瑤說的沒錯,鳳辰高興的時候喝酒會很容易醉。可這個時候的鳳辰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帶着我這個麻煩,他又究竟在高興什麼?
鳳辰曾不止一次的對我說過,要解決問題,總是付出些什麼的。他假裝醉酒,引得夏瑤肆無忌憚的對付我,這些便是我的付出了吧。我不怕付出,尤其是在爲了生存、爲了鳳辰的時候。那麼既然問題解決了是不是在我下次醒來的時候,鳳辰便會坐在我牀頭,溫柔的注視着我,然後對我說,“蘇白曉,我愛你。”
他會麼!會麼?會麼……
我以爲我的昏睡是幸福的開始,然而我似乎太過自以爲是了。夏瑤對我的折磨依舊沒有結束。我夢見那個女鬼了,那個終於將豔紅的嫁衣穿整齊了的女鬼。
她梳着及地長髮。跟前幾次一樣,她依舊是不停的重複着,只是這次她似乎是在將那頭遮面的長髮往腦後在梳。一縷一縷的,輕緩細緻。透過渾濁的銅鏡,我看見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脣,她的面龐。
可爲何她看起來更我是如此的相像,她緩緩的回過頭,怔怔的看着我。她的五官比我的要精緻許多、柔媚許多。而她身上帶着那股難以抗拒的媚氣亦是我沒有的。她的眉如柳葉般秀麗靈氣,可她的眼卻又透着一種生冷的空洞。她跟我很像,卻並非是我。
她就那樣看着我,像個搪瓷娃娃般的安靜,連眼睛都沒有眨動過。我已經忘記了要去害怕,要去恐懼。而事實上,突然間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坐在你面前,一動也不動的看着你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縱然她只是只鬼。
許久,周圍響起一陣我根本就聽不懂的話來,那是夏瑤的聲音,她說得很快,像極了咒語。而與此同時,那個跟我像極了的女子,終於有個動作。只見她緩緩的擡起手,許多藤蔓從她的衣袖中蛇一樣的爬出,藤蔓順着她的腿蔓延到地上,開出一朵朵耀眼瑩白的罌粟。
我腰間的鈴鐺驟然響起,那些耀眼的花朵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的,長得迅速。它們一步步的向我靠近,然而我卻並沒有任何感到害怕恐懼的情緒。它們從那個女子的身上慢慢的爬到我的身上,一條一條、一朵一朵的將我包裹了起來。沒有了疼痛,沒有了煩惱,我從來都沒有這麼舒坦過。我甚至快要忘記鳳辰了。
“哈哈哈……”夏瑤的咒語唸叨這邊突地變成了一陣刺耳的尖笑,“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你明明就將她藏在心裡,你卻騙我,你一直都把我當傻瓜。”夏瑤的聲音越來越低沉。
“你爲了她墮落,爲了她什麼都肯放棄。我明明比她先認識你,爲何,爲何我總是比不上她。我恨你,鳳辰,我恨你。”說道最後便是夏瑤撕心裂肺的吼叫。而與此同時,瑩白的罌粟也已經包裹好最後一根藤蔓,我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了。我什麼都記不起了。
昨夜丑時,琰跟我說,“冥界的罌粟開得正好,它們寂寞,你回來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