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陳鳶的門被撞開,一桶涼水撲向她,火漸漸被熄滅。我擡頭望向那人,卻又再次被驚得無法言語了。
那是個極爲年輕男子,男子皮膚黝黑,身板結實,孔武有力,梳着陳府家丁特有的髮髻。可那雙憨厚的眼睛竟然像極了林記,若真是林記,那麼照先前林記跟我說的看來,這件事便發生在二十幾年前。
難道林記口中的那件讓她離開的事,就指陳鳶的死?
我訝異的看向年輕版的林記,林記那張粗獷的臉上滿是淚水,他別過臉,扯過一旁的布簾,顫抖着雙手將地上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的陳鳶包裹了起來。
“大小姐,你真傻,真傻,你這樣死了,誰會知道你的苦處?誰都不會心疼你的呀。”
轉眼間,我又到了一片樹林。一片槐樹林。我猛然想起了我最開始所聞到的味道,我記起來了,那是麪條夾雜着槐花的香味。林記麪館的後院就有槐樹,而且那裡的槐樹開花要比其他地方早很多。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在那瞬間是被帶回了林記。
年輕的林記再次的出現在我眼前,他將包裹着陳鳶屍體的布簾輕輕的放入坑裡,然後跪下淚聲俱下道:“大小姐,小的沒用,不能替您報仇。今日我將您埋在這片鬼樹之下,只待有朝一日得以復活,手刃仇人。您要記住,一定要記住那個惡婆娘——陳雯。”林記一番話說得咬牙切齒。
原來是這樣,原來林記麪館後院的槐樹下就埋着陳鳶。難怪我上次去吃麪,見到那槐樹的時候會背脊發涼了。而且那天吃完麪後回夭桃美人的時候差點在巷子裡被陳鳶弄死。那麼是不是隻從那天之後,陳鳶就一直的沒有離開過我周圍,而我接着我去向陳盈賣胭脂,又恰巧的將陳鳶帶入了陳府。
這一切這樣想來是通順的,只是我不明白,爲什麼要將我拉進去。我一個跟這件事跟這些人一點關係都扯不上的路人。難道真的是我倒黴,自己硬往上撞的?而如今好像也只有這樣才能將事情穿起來了。雖然我一點也不想承認自己在倒黴。
“啪”一聲乾淨利落的脆響,我感覺全身一重,像是被什麼東西猛的壓住了一般,接着我便覺得臉頰處火辣火辣的犯疼。
“想死啦,誰啊,誰打我。”我發現自己能動了,連番的驚嚇讓我幾近崩潰,我再也憋不住了,破口便開始大叫。而現在也只有大叫才能真正的舒緩我心中的恐懼與鬱悶。陳鳶的死,對我的打擊真的不小。
我從不曾知道,人在絕望的時候,是真的可以對自己這般殘忍的。
我一睜開眼睛便見着一帶着銀白色面具的臉,面具上有金絲盤在上面,咋一看去可能會看不明白,但那圖案對我來說卻是再也熟悉不過。
“鳳辰,你的面具好精緻。可是你爲什麼打我?”沒錯,那就是一副罌粟花的圖案,那團迄今爲止我也只在鳳辰那收集花瓣的錦袋上見過。
“沒事就好。”連這不溫不火的語調都像極了鳳辰。然而他並沒有很正面的回答的我的問題。
我掐了掐鳳辰的胳膊,是真實的,於是情緒也平靜了不少。雖然四肢能動,但仍舊是使不上很大的力氣,連站起來都顯得有些困難,於是只能半靠在鳳辰身上,接着他的力氣,勉強的支撐了起來。
“爲什麼要打我?”我再次問道。
“你丟魂了。”
“招魂?難道一定要用這樣激烈的辦法麼?”
“越激烈越管用。”
“但是很疼。”
“疼了才長記性。”
“可是很難看。”
“那就在山裡頭老實的待着,不要讓人看見。”
呃,好吧,這事我們以後再說。我有些艱難的吸了吸口水,我的臉想必是腫得很高,微風吹過都疼得厲害,我更加不敢用手去揉。鳳辰這一下,也真夠狠的,本姑娘算是記下了。
雨停了,但天還沒亮,我依然在陳盈的院子裡,我看了一圈並沒有見到林記的身影。整個院裡頭除了我,就只有站在我旁邊扶着我的鳳辰。
想起我先前丟魂時見到的事情,我有些急切的想要告訴鳳辰。但就在我要開口的時候,卻感覺到鳳辰握着我臂膀的手加重了力道。我斜眼看向鳳辰那張冰冷華麗的面具。鳳辰輕輕的“噓”了一聲,然後接着說:“我知道。”
鳳辰的話讓我感到好奇。我好奇鳳辰究竟知道些什麼?爲什麼會知道?就是他爲什麼要戴面具我都好奇。而此時我猛然發現,我對鳳辰的身份,除了知道他是鳳寅的雙胞胎哥哥之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然而眼下這樣詭異的場面,卻又並非是問他這些的好時候。我又只能再次的壓下百般的疑問。
我們站在院子中間,院內的燈火本就昏暗,而這院中間便因如此而顯得更加的黑暗了。我往四周看了看,並沒有見到陳鳶那血紅的身影。牆外漆黑的樹影猶如魔鬼的風幡在風中瘋狂的擺動着,空氣中的桂花香濃郁得令人暈眩。按照鳳辰的說法,我剛纔是靈魂出竅了,就在林記將要跑開的時候。
我被陳鳶帶到了她的埋屍地,她只是想吃掉我的頭髮,可是又爲什麼要讓我看見那些可怖令人心酸的事情呢。若她只是單純的想要爲自己平反,那麼她應該去找阮石,或是更大的官。找我這麼一個人微言輕的市井小民對她的冤情平反是毫無保證可言的。我想我是趕不上女鬼陳鳶的變態的思維的。
“大人……大人……”陳鳶沙啞陰沉的聲音迴盪在冰冷的空氣中。我渾身一顫,對於她瘋狂啃噬我頭髮的場面,我依然耿耿於懷,我恨她,她好幾次讓我心臟接近麻痹,差點喪命。但她有一頭如索命鋼絲一樣的青絲、她的幻境變幻莫測,我是怕她的。然而她死得悽楚冤枉,我又是真的爲她感到不甘心的。
其實我很想跟鳳辰說,能不能讓我先回去。但眼瞅着鎮定自若、從容不迫的鳳辰,我又覺得我在這種時候說些要臨陣退縮的話,實在是件很丟臉的事情。於是咬咬牙,想着大不了再被她啃一次,反正這長髮也不中看了。
“大人爲何總與我過不去。”
“你記性不太好,上次我提醒過你的。”上次在小巷,鳳辰的確是曾說過類似於警告的話。
“哈……哈哈……”陳鳶像是被刺激到了,忽的大笑了起來,那聲音尖細,極爲刺耳。“原來那個傳說是真的。王,您沒有騙我,真的是辰君,我要成仙了,我就要成仙了。哈哈……”
我越來越聽不懂陳鳶的話了。他們兩個不是要決戰的麼?什麼傳說?什麼辰君?什麼成仙?王?怎麼都多了個“王”出來?
我滿臉疑惑的看向鳳辰,看見的依舊是那張冰冷的面具,那面具讓我心生不安,它讓我從無法從鳳辰的臉上找出想要的表情,他此時是憤怒、訝異、還是平靜?
我還來不及去探究更多的東西,就見着鳳辰掀起寬大的外袍,將我裹上,然後用力緊緊的箍住。別以爲這樣有多浪漫,事實上我是以一種很沒面子的姿態被他腳不着地的半提着。他做事總是滴水不漏,就是我的臉也被他一併的給裹住了。
“成仙?哼!”耳旁響起鳳辰輕蔑的哼哼聲,“今天,你就是飛到九重天上,我也要把你拽下地獄。”接着我便感覺自己頭一重身一輕,一陣輕微的暈眩感襲來。我被鳳辰矇住了眼睛,看不到他們的決戰,耳旁所傳來的夜只有忽忽閃過的風聲。
許久,風聲停止,而我的頭卻是更加的暈了。
“王說,我罪孽深重,無法再入輪迴。”陳鳶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可是卻不再尖細刺耳,那聲音低沉、沙啞得嚴重,“只有在辰君大人的手下才能得以解脫。”說到這邊的時候,陳鳶很明顯的開始有氣無力了。
“謝謝……謝謝辰君大人。”
陳鳶最後的那句謝謝,讓我久久不能回神。或許當初她在自焚的時候,想要得到的也僅僅只是個解脫而已。所謂的復活、報仇,都只是林記強加上的。然而真正的惡人陳雯瀟灑了、可憐的陳鳶死了還在活遭罪,那麼林記在在這中間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定位呢?幫陳鳶?我看不全然是吧。
陳鳶的事情,就這樣淒涼的結束了。我直到現在提起來,心裡頭依然會有一絲的不甘心。後來我從秦雙口中探來消息。陳雯嫁入宰相府後並不得寵,雖佔着正妻之位,但待遇實則還比不上一個中等丫鬟。那位曾經的大公子後來納了很多妾室,她們都是有着靚麗青絲、靈動的桃花眼、都愛粉紅紗衣。
回到天一涯,已是隔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店裡頭三三兩兩的坐着幾個熟客,我跟鳳辰都不在,夏枝便在幫忙顧店,見着我被鳳辰半摟半提的抱進來,她臉色有些難看。但隨即又燦爛的笑了起來,我想她大約是見着我蓬頭垢面、一身狼狽的,所以她的笑又難免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
我從鳳辰那裡知道,陳鳶口中的那個王,告訴她只有鳳辰才能讓她擺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態。陳鳶是故意要拉我進陳府、又故意要我魂魄離體,爲的也就是逼出隱匿極深的鳳辰。而讓我想不通的是,爲什麼陳鳶就那麼肯定,她這樣的做法能夠成功的逼鳳辰現身。而且還是在她瞭解鳳辰是個從不管閒事的人的這點上。我自認爲我還沒有能夠左右鳳辰的魅力。
至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林記麪館。但聽說林記瘋了,就是在那個晚上?而那晚林記究竟看到了什麼,又遇見了什麼,我們誰也不知道。至於陳鳶是怎麼解脫的。去輪迴了?還是徹底的灰飛煙滅了?我問鳳辰,他每回都只跟我打哈哈,從來沒有正面的回答過我。但我想不管是哪種結果,她是如願了。儘管爲此犧牲最多的是一個跟這件事毫無關係的我。
陳鳶的嘴功確實不怎麼樣,我留了好多年的心愛的長髮被她啃得參差不齊,這個時代是沒有髮型師這麼一個職業的,於是自己動手一番修修剪剪,到最後頭髮變成了齊耳的,可是怎麼看怎麼不滿意。卻也只能這樣,再修的話,只怕就跟夏枝她師傅一樣了。
而關於對鳳辰的一切,我依舊糊塗着。然而鳳辰沒有想要告訴我的意思,我自然也不會巴巴的去詢問。那終歸是鳳辰的私事,而我們也還沒好到能夠彼此坦白、分享心事的地步。
(三千煩惱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