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夸父國與中土國大軍正於邊境相持不下, 大公主驟然接到一消息,只見本冷靜自若的大公主忽地面色凝重、眉頭深蹙,那擎住法杖之手拽得泛白, 身形微顫, 滿面皆是不甘之色。閉目沉思一回, 再度睜眼, 已是下定決心, 沉聲下令:“鳴金收兵,三軍即刻南返,務必兼程趕回豫城!”隨後又從袖中取出一竹笛, 吹奏一回,那麒麟聞聲, 渾身煞氣盡散, 調轉頭去, 跟隨中土國大軍而去。
而這邊的夸父大軍見狀,全然不解, 滿腔疑惑,不知這眼見着便要成功突破自家大軍防禦的勁敵何以忽地放棄進攻,全軍撤退。副將隨即打馬上前,詢問釐璧是否追擊,釐璧則道:“國主只命我等守住南部邊境, 此番不必追擊。派出人馬向南打探敵軍動向, 謹防有詐。”那副將領命而去。釐璧則令象兕大軍退至邊境以北駐紮, 靜觀其變。
不多時候, 便聞一陣急促的馬蹄之聲傳來, 帳外守將報曰女子國鎮國大將軍風香玉求見。那釐璧私下裡與風香玉有些來往,雙方正是熟識之人, 聞言忙不迭命將風香玉請入。又揮退帳中衆人,單獨面見風香玉。
風香玉禮畢,說道:“下官與右都尉大人一道從冀城出發,坐騎瘦弱矮小,不及大人之象兕大軍,遂此時方纔趕到,幸而右都尉大人用兵如神、勇不可擋,已將敵軍擊潰,當真可喜可賀。”
釐璧聞罷此稱道之言,卻是搖首,實言相告:“此言下官愧不敢當,此番若非中土國臨時生變,那國主不知何故,忽地鳴金收兵,只怕我軍象陣將難以抵擋那麒麟之威,國將遭難……此番下官正不知如何向吾王交待……”
風香玉聞言則冷笑一聲,說道:“大人不必憂慮,那中土國正是作惡多端,報應不爽,如今正是出師不利兼了後院起火,遂只得罷手退兵……”
那釐璧聞這話有些蹊蹺,風香玉似是言有所指,忙不迭問道:“話說此番正是大將軍向我國國主請求務必在中土國大軍之前援護三殿下,大將軍何以知曉那中土國國主將侵犯我境、索要三殿下?”
風香玉聞問,亦不隱瞞,坦誠相告:“大人所言無錯,中土國王族之中,惟剩七殿下一人尚有資格繼承王位,兼了殿下來歷不凡、本事過人,於周邊諸國之中頗得人心,遂爲中土國現任國主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惟欲除之而後快。正因如此,我國國主令下官密切留意中土國動向,不久前探聽得知他國大軍北上,宗主國一向狼子野心,早有侵吞他國之意,遂下官即刻將此事告知貴國國主,請他派兵援護;此外我國國主還使了一計,正是圍魏救趙!……”
釐璧聞言大感意外,尋思一回又疑惑問道:“莫非貴國國主出兵作勢攻打他中土國國都豫城?!此計雖妙,然大軍出征,豈可一蹴而就?即便貴國大軍能出其不意、勇不可當,只怕亦無法須臾之間攻至豫城之下,何況中土國絕非甚弱國小城,其兵強馬壯,可謂大陸之首……”
風香玉隨即解釋道:“大人所言無錯,按常理而言,我軍除非擁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否則斷然無法突襲至勝,一舉攻至豫城之下……”說到此處,風香玉卻是話鋒一轉,接着道,“我軍雖不具此能,然有人卻有,正是與我國結盟的奇肱奇股二國。此二國之民素來以製造工藝見長,國中盛行的一代步器械飛車更是聞名於世之傑作。從陸上進攻難成,從天上進攻則易。我國國主遂與奇肱國四殿下商議,請他國派遣將士乘飛車直抵豫城上空突襲,無需長途行軍,攻城略地;期間更有他國技師所造之火器助陣,饒是豫城禁軍如何英勇,亦難以應對,只得向出征在外的國主告急求救。豫城乃是國都,若是豫城不保,她便是踏平成都載天,又有何用?遂只得下令退兵,火速回南救援,此所以能‘圍魏救趙’也。”
這釐璧聽罷這話,方知端的,對女子國國主之智,深爲歎服。
夸父國之危既解,三王子方能安心留待冀城安心將養。那一夜正值十五月圓,已交三鼓,月明如晝,朌坎從睡夢之中醒來,再無睡意,乾脆起身,出屋小解。來到那驛館後院,未想卻見一人身披單衣,長身而立,仰對銀輪,正如素梨月下,玉樹瓊枝。此景乍入眼簾,朌坎一時之間竟看得癡了,呆立廊下,不言不語。
直到那人覺察他之到來,迴轉身來,笑問:“怎的立在那處不言語,在想何事?”
朌坎聞聲,方纔回過神來,亟亟問道:“殿下,你傷勢未愈,此地夜間寒涼,怎的便惟着單衣在外?”
三王子聞言對曰:“託你之福,我之傷勢已無大礙,不必擔憂。”
朌坎聽罷不肯相信,上前一把拽住三王子胳膊便往房中拖拽,口中一面唸叨:“我不信,那太醫分明說過你傷勢沉重,未嘗被那麒麟踹出人命,正是因了命大之故;若不好生將養,只怕那雲巳再次攻來之時,全無還手之力……”
不料朌坎拖拽不成,反倒被三王子使力一把拉了回來,攬進懷裡:“你不肯相信我已痊癒?如此你隨我前往一地,你自是信了……”
言畢,尚不待朌坎應答,便攬住朌坎腰身,運起輕身之法,腳步輕點,就此躍上屋頂,沿着那屋脊行走如飛。朌坎喃喃出聲問道:“殿下,你欲帶我前往何處?”
三王子則答句:“去了便知。”
只見三王子大展身法,輕盈跳脫,走屋脊、越高強,出了冀城;沿山道、穿樹林,入了山中。待行至一山頭,三王子方纔駐足停下,將朌坎放下,說道:“到了,正是此地。”
朌坎聞言轉頭四顧,只見此處流水潺潺、霧氣靄靄,乃是天然匯聚而成的一汪溫泉;又擡首眺望,正是銀蟾當頭、圓柔雪亮,人在高處,頭頂嬋娟彷彿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此景令他不禁心曠神怡,隨即攜了三王子之手問道:“殿下,你近日皆在冀城驛館之中將養,怎會知道冀城之外有這般勝地?”
三王子一面拉着朌坎並肩席地而坐,一面答曰:“彼時我替夸父國尋找勇士釐瑱之下落,從城外百姓口中打聽到此地。他們稱此地受天帝垂青、接近天宇,於廣大的苦寒之地之中,獨獨此地溫暖如春,天然生有溫泉。近日養傷,多有閒暇,憶起此事,便欲與你同來一觀。”
朌坎:“……”
二人就此默坐片晌,只聽三王子又道:“自你復生以來,因遭遇多事,無暇他顧,我二人尚未暢快敘談……我雖從地府順利尋到你之魂魄、令你復生,卻聞說你嘗被投入枉死城中受盡千般磨難,想必其遇甚慘……”
朌坎聞三王子提起往事,不禁斂下面上笑容,陷入沉思,一時之間,那枉死城中的鬼哭狼嚎、腥風血雨之景,刀削斧劈、剔骨挑肉之感又再度浮現在眼前,朌坎只覺身側冷風習習,下意識伸臂環住自己身子。三王子見狀,只道是朌坎着涼,隨即脫下自己的外袍替朌坎披上。
朌坎覺察三王子動作,方纔揮退眼前的幻覺,轉過頭去回望三王子說道:“無妨,皆已過去了,好在還有殿下……”
三王子聽這話說得蹊蹺,隨即問道:“彼時若是我未到抑或是遲來,你將如何?”
朌坎轉眼望向遠方,淡笑答曰:“彼時我已贖盡罪孽、服役期滿,按理應同衆鬼魂一般,過奈何橋、飲孟婆湯,忘卻前塵,往輪迴井中轉生……”
三王子:“……”
朌坎接着道:“……其實彼時殿下已經來遲了,我從那枉死城中出來已經三日,連續三日皆徘徊在忘川之畔、蒿里之中,最後便連孟婆亦來詢問我何以不過奈何橋,據聞我不過奈何橋之事已驚動十殿閻君,殿下趕來之時,我正被鬼差捉拿……”
三王子聽罷這話又道:“如此說來,我依舊是晚了一步,幾近與你失之交臂……”
朌坎聞言,伸手與三王子之手十指交握,說道:“我怎會拋棄殿下?殿下嘗對我許下承諾,尚未實現,我又如何安心拋卻此生,步入輪迴?”
三王子聞言只覺感慨萬千,展臂將朌坎攬入懷中,說道:“抱歉我未能早些趕到,方令你受這許多苦……”
朌坎聽罷,將頭枕在三王子胸膛,跟隨他的心跳,思緒回到暗無天日的歲月:“……上萬年的刑罰,刀削斧劈、裂骨碎肉,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前路茫茫,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我在那無邊的苦海之中輾轉沉浮、苦捱煎熬,早已忘卻自己是誰,然在記憶深處、心之彼岸,始終懸念着一事,牽掛着一人,支持我渡過萬年的循環……以至於待我終於刑滿得脫,出了枉死城,因心中執念之故,終日徘徊於忘川之畔,不入輪迴……殿下可知,是爲何故?”
三王子聞問,沉思一回,對曰:“懸念一事,牽掛一人,莫非是那報仇之事,不共戴天之人?”
朌坎聞罷此言,笑着撐起身來,將雙臂搭在三王子雙肩,說道:“上萬年的酷刑煎熬,便連自己是誰亦已忘卻,哪裡還記得身前之仇?然有一人,有一言,即便我忘記自己,忘記仇恨,卻仍然刻骨銘心,那人曾向我許諾,不拘碧落抑或黃泉,皆會將我尋回;那人素來胸懷大志,只我至今未曾聞他親口道來,遂我需在這冥府地底等待,候他兌現他之承諾,訴說他之大志……”
此言一出,三王子不禁睜大雙眼,彼時之景,他終身難忘,素月流天,瑩星綴空,清質悠悠,澄輝藹藹,空谷萬籟俱寂,惟餘朌坎喃喃之低音,縈繞回環。三王子只覺心下酸澀難耐,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哽噎着對曰:“只爲了我,便令你苦熬至此……我……難辭其疚……”
朌坎則搖首說道:“彼時若非因了殿下,只怕我早已神智俱失、忘卻一切……”說罷,他二人一併垂首,額首相觸,朌坎面露一絲羞澀,接着道,“在此世間,得有一人,超越生死,跨越時空,不拘身在何處,卻仍是放之不下,想來亦是幸事一樁……”
三王子對曰:“雲寅何其有幸,承你盛情;天地在上,陰靈陽德爲證,此生對你不離不棄,絕不負前情!”
餘音寥寥,迴旋不絕……